經常,我們對自己身旁極親近的人極為陌生,也因此,對自己的許多重要事實陷於無知。這句話看起來很違反常識,但在過去幾年的訪談過程中,卻不斷重複發現這個現象。
吳總經理 Wayne 只比我大十幾歲,不但在他的業界有極醒目的表現,而且學識豐厚、眼光深遠、才能幹練,和他愈認識(本來叫吳總經理,後來都叫 Wayne 了),愈覺得他的背後一定有高明的家庭教育。當我提出希望能採訪他的父母,吳總卻面露為難:「我的父母與家庭教育真的沒什麼特別,我怕你會失望。我也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想聊,但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和 Wayne 多問了些和他父母的關係,他是這麼說的:「父母總是比較嚴肅,沒什麼生活樂趣,我和他們沒什麼共同話題和生活交集;我成年後和他們除了逢年過節會一起吃飯之外,平常不會多聊。」原來,在他青少年的階段,也是有一段「望子成龍」與「愛玩叛逆」的衝突歷程。二十年來,他和父母一直維持著「最熟悉的陌生人」關係,以刻意冷淡避免衝突。
幾天後我得知,Wayne 的父母同意我找個時間前往訪談。
採訪當天,吳伯伯和伯母和我訪談時,Wayne 沒在同一個桌子,他找個藉口坐在旁邊的沙發,背著我們,翻著商業雜誌。
先是和 Wayne 的父母談到過往的教育方式,其實正如他所說,父母沒有對於教養下很多功夫。他們一向把重點放在考試分數與名次上,主要的手段也就是打罵——不過,現在他們想起來也頗為後悔。我們很快地聊完了原本準備的題綱,但吳伯伯和伯母還滿願意閒聊的,於是我們談起了 Wayne 小時候,吳伯伯與伯母的工作情況。
他們談到,在 Wayne 九歲的時候,吳伯伯任職的公司經營不善倒閉;在他十六歲時,又在公司的內部紛爭中失意離職。他們聊到,吳伯母個性比較積極直率,在任職的單位,和上司與同事常常處不來,而且下班還要偷偷兼差,來還她父親事業上的債務。
他們也聊到更久之前,各是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 Wayne 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國共戰爭時躲避戰禍、拋下父母與家人來到台灣。不同的是,祖父母還拋下了他們初生的女嬰,後來再也沒有見面。而外祖父是拋下了在大陸的原配,到台灣後又另娶妻。Wayne 的父母,在他們小時候,都挨了很多打罵,都極少看到過他們父母的笑容。
我們從下午聊到傍晚,我注意到 Wayne 的那個角落已經暗了,他也沒有開燈。一向速讀的他,手上還是那本雜誌,幾乎沒有翻頁。
後來,因為沒在訪談中找到太多的「教育洞見」,通常為「教育專欄」供文的我沒辦法寫成專欄文章。不久後再見到 Wayne,正想和他說明,他卻先和我道謝。
他感謝我細問了那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他知道父母對於打罵孩子的過往也感到抱歉。今日他也有不少工作經驗了,能夠揣測當年父母心中的焦慮與緊張——父母當年忽略了生活經營與內心陪伴,其實正是在拼盡全力扛起當時的困難,沒有讓兒女在財務上憂心。
因為當天的訪談,他知道了父母兒時生活情境的更多細節,進而漸漸能體會到,祖父母在來台灣生活的時候,每天都必然想著:家中的父母不知道有沒有被共產黨鬥爭、丟下的女兒是否活著、無爹無娘地不知吃多少苦、不知親友對於他們獨自逃跑,是否諒解… 那樣的日子,他們是懷著多大的負罪感在生活?
「我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他們就是家庭破碎,生離死別的難民,他們內心的絞痛和撕扯都只能忍著吞下。我和爸媽不算親密,但當我試想,若有一天我和父母失聯、與兒女失散,完全沒有音訊,不知何時重逢… 我都會打起寒顫。」Wayne 推想:「當我爸媽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根本沒經歷過如何正常地愛孩子、享受生活;他們的生活怎麼可能生常地經營親子關係、家庭氣氛?或許,這就是我童年生活並不快樂的原因吧。」
知道了這些又如何?就能和父母親密無間了嗎?也沒發生這麼快速的改變。但在 Wayne 心裡,有些事情後來不一樣了。他更明白父母都是歷史巨輪下的受害者,他們成為這樣的父母,不是他們選擇的,不是他們想要這樣,他們已經用自己的方式盡一切努力了。
Wayne 告訴我,他後來能更主動和父母開話題、開開小玩笑,也在父母嘮嘮叨叨碎念的時候更有耐心聽他們說話。聽到這件事,我真是很高興。
我們常以為關於自己的人生,我們該知道的全都已經知道了,也因此,我們不去追根究柢、不去仔細發掘——正是因此,我們常常對自己人生常常佈滿誤解的黑洞。太常因為缺乏訴說和傾聽,因而錯失了那些明明和我們至親的人,甚至錯失了自己生命中的重要風景。
太多人生困境正來自於忘卻了,或是從來沒有在意過:「關於自己的故事」
我們花很多時間看電影、戲劇,有時候還不只看一次,甚至還仔細分析寫評論。但有個故事,其實更值得我們訴說和傾聽的,正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故事,我們的親友家人所構築的故事。
當我們愈是理解這個「關於自己的故事」,我們才愈能理解身旁每個人的無奈與限制,進而得以同情與諒解。我們需要了解困陷他們的殘酷現實,以及他們所付出的努力與心思,我們才更能夠正確欣賞他們的成就(或是失敗)。當我們愈能清晰地看到「關於自己的故事」之中的每個細節,我們愈能知道破損的關係怎麼修補,原本難堪的回憶可能在不同的視角下有不同的解讀。
如果我們關心自己的人生,也許可以從好好地聆聽「關於自己的故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