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伊恩 他想著:如果時間可以重新來過,回到某個「分歧的開端」之前,他是不是還會願意選擇成為現在的自己,成為一個懷疑者? 除了無法背對自己以外,他幾乎是背對著所有的事物,整個人深埋在懷疑的空氣之中,生活不像是生活。 因為,懷疑無法滿足懷疑本身。 他任由懷疑帶領他前行的結果,便是使他越來越遠離著那一種知足的、幸福的生活的可能性,也失去了某種原是最簡單、最無奇的依憑和保護。如果失去這些,人的生存會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 在缺少刻意的反省和指明的情形之下,人們不會察覺這一項事實:許許多多不經思索就加以採行的知識、習俗、權威、規則、價值或信念,就潛藏在人的一種單純心願裡面:「想過一個正常而幸福的生活。」 上述的那些知識、常規等,本身就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全部背景;一個人必須先接受日常生活,這個人才能存在。生存在日常中的人因此很難意識到這如同自然環境一般、其實卻是經由各種力量、慣性所建構起來的社會空間,它包圍著我們,孕育了如何適應生活的各種知識及規則。 甚至,依據某種更激進的說法,這些外在的無意識構成物才是人的真正主體,真正的主宰者;亦即,是日常生活接受了我們。 作為一個懷疑者的他,他失去的正是這個人所賴以生存的背景、整個生活的人造土壤。 當一個人開始進行思考的時候,這種作用就把人從某種由「人群所組成」的背景之中抽離出一個獨立、完整、自主的個體,他的形貌、輪廓從群體的灰濛團塊中浮現,變得清晰,清晰地就好像是一個擁有主體性的人。 於是,一切就變得稀薄。 他居住在一個大城市,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與他差肩而過(包含那些來自網路纜線另一端的人們),也常常需要做一些生活上必要的交談,但他卻感覺自己總像是隔著一個遙遠的距離在觀看著這一切。 後來,他恍然明白:是啊,這就是流放了。 流放是剝奪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他行動、說話的對象,這是這個古老刑罰的目的,讓人在社會的、同時也是世界的邊緣之外,仍然能夠說話,但卻是獨自地說話。 雖然我們已經處在一個過度擁擠的時代,人類所規劃的藍圖幾乎延伸到了所有地方(無論它們是處於被開發或是被保護的情形),但是執行流放刑罰並非就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反而相形愈加容易。如同前面指出的,流放的意義是在於把一個人驅逐出某個社會空間的聯結網絡,物理距離上的隔離不是它的主要目的。 他不清楚,是周遭的他們把他流放了,還是他把他們都流放了;這個疑問同時也是在問:究竟是誰才是錯的?究竟是誰才應當受到責罰? 這個凝視的距離帶有空間的陌生隔閡,也帶有歷史的蒼老情態。 其實,他的思考一開始只是天真地想要尋找、了解許多事物的法則,認識這個吸引著他去認識的美好的世界,他高貴的目標是要面向這個在他眼前綿延展開的廣闊世界;當然,他也願意面向那些世世代代生活於其中的許多人們。 然而隨著思考的深入,抵達存在的領域,如今的他卻選擇成為了一個背對著世界的人,懷疑著可以懷疑的一切,打從心底對於那些不堪入目、聽聞的醜陋事物,感到憎惡、憤怒、不解和哀傷,也對於自己無可否認的身分(身為人群的一份子和同類)而感到羞恥和自責。 ──人身上最偉大的東西在於他是一座橋梁而不是一個目的;人身上可愛的東西正在於他是一種過渡和一種沒落。──[1] 在懷疑者和流放者的盟友─尼采的話語中,他發現了某種東西,就在世界的邊緣之外,甚至比它更要遙遠;那個地方的一切都稀薄,一切又都滿溢;生活這個容器、人這個容器,都無法容納得下。 太陽墜落了,懷疑者背對著城市、港口,獨自在沒有星星的夜裡乘上船,航往前方的幽黑大海,他手裡微弱的一盞燈光只能足夠在黑暗與孤獨的探索前行中,照亮自己的臉。 在另一個方向,既使是在黑暗的夜間,城市被電力技術所照明,亮晃、奪目、慷慨,彷彿是另一個新的太陽,從城市的地底下升起。 [1]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引自舒志峰、單正平,《康德與尼采美學之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