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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將臉譜畫師 – 林自賢。起筆,繪下一臉「台灣精萃」

2018/12/2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台灣早期,家族中出「家將」事件光宗耀祖的大事,「陣頭文化」是台灣獨有的文化遺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讓這份文化能夠傳承、變得更好、被國際所看見,是每個台灣人的責任。透過這次「2018萬華創意街區特展」,我們有機會訪問到艋舺八將面師林自賢,讓我們透過他的口述,一窺台灣八將文化的包羅萬象。

面師藝承

17歲拜師學藝,到現在已有近20載光陰,遇到艋舺青山宮的老畫師那年,林自賢適逢而立。兩人相遇不久,師傅便駕鶴西歸,就像冥冥中有神明牽引一般,林自賢自此接下了青山宮面師的重責大任,這一接就是10幾年。
其實林自賢家中本就有將團,但技藝傳承並不完整:「那時候家中出團,臉譜都畫得亂七八糟,幾乎可以說是臉上塗了油彩就出門。」後來他回到家中幫忙,眼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就藉著一次訂製八家將帽盔時,順便跟著製帽盔的師傅學習,碰巧這位師傅剛好是嘉義傳承好幾代的臉譜畫師。
他略帶得意地說:「我藉著做帽子藉口走進他們家搏感情,有機會下南部就去他家喝酒,老人家喝個七八分醉了就會講出一些技法竅門。久而久之,他知道你有心,在畫臉的過程中願意讓你在旁邊看,就是代表:『我認同你,你可以來跟我學。』古時候拜師,師傅是沒有手把手教的,只要他願意讓你在旁邊看、這樣偷,就是在教你了。」台灣老一輩的師傅就是如此,徒弟總得靠自己的悟性摸索。
好在,不久便與師傅的兒子熟識,兩人年近相去不遠,問起事來就方便許多,最後變成兒子代父受藝。林自賢說,直到現在他也還一直在學習:「台北如果沒有事,我就會去跟著他們晃,永遠沒有『出師』這件事。」
在師傅面前我們永遠都是小徒弟,一輩子如師如父。

匠人面師

在一個將團成立過程中,有三位重要人物:「導師」負責指導將團的身段步伐、陣法。「法師」處理宗教上的科儀問題。「面師」負責開臉,在台灣已有110年左右歷史,不說百年前,先暫且將時光拉回七十年前就好,那時的台灣連會拿筆的人都不多,更別說願意把「拿筆」這門才藝用來學習彩繪的人有多少了。因此在將團三師中,導師、法師由自己的堂口傳承不外借,面師則因僧多粥少演變成外聘,於是「面師」這樣的獨特行業便誕生了。
面師這行業很辛苦,在長期配合下,只要將團出團,師傅都得來幫忙,但問題是面師常常不只負責一團,像林自賢自己就負責 5-7 團:「假如今天是大日子,一次出個五團,一晚上畫下來真的會要人命。」他曾經在三天內畫下一百多張臉,正常來講,畫一張完整的精緻臉譜要四十分鐘,三天的工時扣掉休息時間其實不到二十四小時,而迎神廟會通常又集中在某些特定時數,可想而知那三天的時間壓力實在會讓人崩潰。「我親眼看過最可憐的一個師傅,畫到人倒下去送到醫院吊點滴,救醒後團主把畫到一半的年輕人帶來,師傅插著一管針繼續畫,旁邊圍著一群護士畫。實在不誇張,因為你不把他畫出去,他們整團都不用出了。」
匠人精神,莫過於此
雖然現在這個時代畫師比以往多了,但要畫得漂亮、讓人家滿意,又能畫得快的人可就不多了。有一次林自賢的朋友來找他幫忙,但那時他手上已有太多團,自顧不暇,便想推薦認識的畫師給這位朋友,朋友客氣地說:「師傅不用啦,我自己叫就可以了。」誰知那場結束後,他又回來找林自賢:「我們找的那位是畫得很好啦,但他一張臉畫兩小時,動都不能動,誰受得了啊?」一團要畫十個人,一晚耗下來都不用睡了…

將團之始

台灣家將文化民國初年起源於台南白龍庵,護衛五福大帝的儀式。「陣頭」的最初形式近似中國的「儺(ㄋㄨㄛˊ)舞」,就像清朝古裝劇裡,公主生病會請巫師、薩滿來跳大神。這樣的文化自福州隨官兵渡海來台,隨時間推移已與當初從中國傳來的樣貌大不相同,「家將」結合了台灣道教科儀、戲曲元素,成為台灣特有的習俗文化。
若以家將起源地台南做南北區分,往南到屏東高雄、小琉球、澎湖沿海一帶,重的是「法」,常出現「起乩」這類動作,比較神化;往北走到嘉義則融入「戲曲」的元素,嘉義早期被稱「戲窟」,在民初時是很多劇團(歌仔戲、北管南管)的聚集地。而家將團的人員從各行各業招集而來,其中當然也少不了戲班的人,久而久之也將戲班精髓融入進來,於是嘉義家將的服飾、帽盔、臉譜都特別精緻。隨著嘉義家將文化慢慢北移,嘉義以北,如台北現在看到的家將團普遍來自嘉義家將團的風格。[1]
「家將」結合台灣道教科儀、戲曲元素,是台灣特有的習俗文化。

北台灣將團

北部的八將團主要可分為三個流派:迪化街霞海城隍廟的「鯤溟八將團」、艋舺「青山宮八將團」、三重城隍廟「台疆八將團」。林自賢說,目前有真正在運作可能只剩青山宮,鯤溟八將團只剩祭拜神明,在霞海城隍廟出巡時也比較少出來「可能因為人也老了,沒有新血加入就慢慢淡出」而外面目前看到的八將團幾乎都台疆派系的,它的起源是三重城隍廟,在連英社老社長成仙後,在徒子徒孫的經營下開始區分出不同派系。而青山宮比較傳統,目前只有一團一派系沒有再外傳,一百多年下來至始自終都維持著衣缽。
青山宮對傳統的堅持,在畫臉的技法上亦如是,雖然可能會有些微的差異。例如以前的臉譜比較凶惡,眼睛白色的部分比較少,遠遠看就是青臉或紅臉,小孩會嚇到,後來就把臉譜修改柔和一點,眼睛畫大後遠看就比較柔合,但服飾帽盔這些都是照著以前留下來的一直延續著。

臉譜,台灣文化之精萃

從目前能找到最早的照片來看,民國初年時就出現了「家將」的組織性的行為。「家將」是扮神明出巡時的駕前護衛,這些天兵天將是古代的軍人,胸前掛著一串「鹹光餅」象徵以前行軍的乾糧,在出巡的過程分給大家,讓人保平安。在人臉上畫著妝容去扮演,就像戲曲、國劇中的武將都是大花臉一般。久而久之演變成,扮演王爺神話中的駕前護衛,民國30年代後形成北部的新莊官將首、艋舺八將團。
鹹光餅
「官將首」是找到地藏王菩薩駕前的「增損二將」,即赤面的「增將軍」與青面的「損將軍」。「八將團」則取自青山宮靈安尊王駕前的「枷鎖將軍」,他們是城隍爺的六將中的兩位,其他四位部將分別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牛頭馬面」與「七爺八爺」。為了因應將團的人數,後來便從枷鎖將軍演變出其他角色,依照他們手上拿著不同的刑具,典故成為不同角色,例如斬首用的大刀,刑求用的釘錘,釘床、虎頭鍘等,而將團每個人都會有最拿手的角色。
將團的每個角色有自己的特徵,面師會以符合該角色的典故和屬性來製作臉譜,相傳八爺是黑猴精,七爺是白鶴精,所以八爺臉就以黑色為主,七爺則是白色,眼睛部分有鳥的形象,加上吉祥寓意。以性格來看,八爺剛烈,會在臉上勾勒火焰,眉毛除了怒眉,又像龍的背鰭,臉旁兩顆獅球,就像兩枚銅錢 ; 七爺臉上有四隻蝙蝠,兩張臉譜加起來,象徵乞求賜福(鰭球四蝠)。
一張臉譜,是先人的巧思、歷史典故與神話傳說集合下的文化精萃。

扮神,非半神

講到「將團」這個宗教團體,總免不了存在些神話性質,當了這麼久的面師,有沒有遇過什麼特別的事?林自賢說:「神一定有,但我們不神化,心裡有個信仰、感應就好。做這一行的有很多規矩,如果不遵守往往就會發生意外,簡單來說就是『沖煞』。」例如家將有個儀式叫「清厝」,就是進到民宅內,不好的東西從屋內趕走,壞東西沒有好的東西自然就來了。
「家將畫臉,是人在扮神,但並不是真的神,所以我們必須守規矩。家將團畫上兇惡的臉譜,代表「以暴制暴」,是凶神拿著刑具要來捉拿。如果清厝時這間房的所有門窗都緊閉,只剩大門這個唯一出口時,狗急會跳牆,祂就會想:『我跟你拼了』。」所以為了避免這樣事情發生,將團在過門檻時,要側身以背對門去過。民間信仰上來說「金八卦」在心坎,是人體脆弱的地方,沖到人會倒。
「之前就親眼見到有個白目直接面對門進去,結果直接被彈出來,這在科學上是完全不符合力學的,結果翻開他的胸口一看,整片紅腫。你說不神化嗎?講出來就會被人說:『家將團都說些這種鬼神的』所以我很少在外面說這些故事,因為信者恆信,不信的就不信。」林自賢認為,將團還是往文化走會比較好,因為這種事如果不是在現場看到,一定會被認為是無稽之談。
接著林自賢說,之前還有一次清厝,按照流程家將會輕敲牆角、桌腳做驅趕的動作,民間說,這種壞的東西會躲在牆角、屋簷,家將一次七個人進到屋裡,雖然人是四散的,但會維持一個基本隊形,照理說整間該敲都要敲到,但是那次某個角落就是沒人去。回來後大家私底下聊天,才發現不約而同地認為有間房很詭異,於是都沒人去。「有時這種很玄乎的第六感就會跑出來,就是神明無形中幫你擋掉,人沒辦法處理的事,神會自己去處理。」
人沒辦法處理的事,神會自己去處理。
前面講到,家將是透過人去扮神,因此傳統在出團前會有很多戒條,例如吃素、不近女色、不能讓女性碰到法器,或者是看到商家要迴避、行進期間不能說話等。但林自賢說,隨著現代化後這些戒條放寬很多,甚至有些團趨向商業化、出現外聘式行為。
「因為人總是會有惰性,以前廟裡自己的團,一年辦兩次廟會,就會很正經、專注的態度去看待。如果是外聘,就會變成一個禮拜兩次,日子久了態度就會鬆懈,當成表演,但表演的觀念又不夠,常常會沒有意識到行走過程中臉譜畫在臉上就是在表演,必須認真以對,所以有時才會出現家將在路邊抽菸、吃檳榔的現象。在台灣早期,家族中出『家將』是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形移勢易,家將沒變,人卻變了。」
通常廟會請陣頭來「迎熱鬧」要的就是面子,地方士紳的面子。地方士紳是陣頭文化最大的支持者,在長期配合的情況下,往往就會有些「衍生性」的東西出來。

文化,是精神的傳承

儘管如此,林自賢認為,宗教是讓人心靈上有寄託,心誠則靈。就像在台灣最大的宗教盛事媽祖繞境中,信徒扮演著追隨者的角色,因為相信神轎上真的有尊神明,再遙遠的路,幾百公里,不分男女,小至幼學,上至耄耋,全程徒步相隨的人比比皆是,信仰的力量,讓他們撐得下來。
將團也有這方面特徵存在,青山宮八將團是還願性質的團體,至今已歷經三、四代,代代相傳。前兩年青山宮將團的一位年輕團員寫了一篇文章,當中寫道他會加入將團,是因為從有記憶以來的每年農曆十月二十二,他就跟著爸爸在艋舺大街小巷穿梭。
爸爸臉上畫著油彩,扮演八將,那時的他或被媽媽抱著,或在發財車上,看著爸爸連續三天的表演。長大了,爸爸把兒子帶到團裡,輪到兒子開臉入將團,爸爸在旁護衛,一樣在每年農曆十月二十二跟著尊王走上三天。後來爸爸走了,在遊行繞境過程中,他踩著從小跟著爸爸走過的路,年年重複。
文化,是精神的傳承,也是種緬懷親人方式,從心去體會,以身去實踐,便能傳承千百年…
本文引自:Accupass 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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