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泡沫破滅時,我們最後留下什麼?是指尖那可以拉出的紅膜?還是那耳畔那可以溫存的迴響?或者是那我們自己,斷裂的呼吸?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波拉尼奧寫了《地球最後的夜晚》,故事發生在遙遠的一端,讀來卻總是似曾相似,那些漂流著,我們慵懶的看著追尋泡沫的人們慵懶的活,然後慵懶的死,這是用大麻葉壓成的小說。
這是用大麻葉壓成的小說,讓我想一口氣讀完,又想留著慢慢讀完,最後下定主意,點把火,一口氣慢慢的它抽了。十四個故事,十四個不同又相似的人,十四個不同又相似的結局,展示給我們人是怎麼毀滅的,大部分的主角與敘事者都是名為B的人或者是「我」他們不同又相似,佛洛依德曾指出,每個人都是潛在的作家,因為每個人都會做夢,於是我們看到了這些貧困潦倒的「文青」,又彷彿是諾蘭《跟蹤》裡那自以為作家的無業青年一樣,過著狗屁倒灶的生活,他們都不是文學圈裡頭的人,而是文學圈的邊緣人,然而總之是個文學人,因為他們總有不知哪來的閒暇,細嚼慢嚥著生活中的狗屁倒灶,正如我們細嚼慢嚥他們生活中的狗屁倒灶,然後嚼著嚼著彷彿是在嚼古柯葉一樣,這些狗屁倒灶都可愛了起來。
對,細嚼慢嚥生活中的狗屁倒灶。
我們正是那樣抵達我們生活的裏側的,那是月亮的裏側,是我們得毫無理由的趴在上頭如狗一般嗅聞,才會抵達的裏側。在嗅聞之中,我們興奮,我們追蹤,然後抵達,最後呆坐在那享受空虛的餘韻,那有些草莓味也有些檸檬味。決定我們聞到什麼的不只是空氣本身,還有我們自己的鼻腔,波拉尼奧的鼻腔大概不錯,因為他嗅到了那一股末世的氣息,而那不是因為外頭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內在有某些東西正在腐敗,即便,小說的角色並非坐以待斃的等待末日,相反地他們總是拒絕安逸的生活,朝危險的地方而去,而我們緊跟著他們,期待最後的終局,我們是死神,伴隨他們走到盡頭。
請千萬不要誤會,這不是一本悲傷之書,你在裡頭看不到呻吟與哀號,也看不到人們受到刑罰而痛苦,悲傷與痛苦,呻吟與哀號是作為獎勵贈予給讀者的,我們看到的僅是裡頭人物次次的追尋未果,當然中間有許多關於吃喝拉撒的生活的描寫,使得追尋間有所停頓,然而這些停頓卻是波拉尼奧用來發酵情感的空間,那並非鬆散,而是嚴謹的設計,是充滿心機的陷阱,讓我們墜入其中,無法自拔,描述生活細節的文字如沾露的蛛網,將毫無警戒的我們纏繞在他的手掌心,我們毫無警戒只因其過於透明、過於日常。
慾望之於生活,或許正如鴉片之於病患,當我們不再沉迷於眼前的生活,總是覺得我們不屬於這裡,過去的幻象便逐步破除,於是空虛降臨,而為了逃避空虛,我們又找到新的幻象,在追逐幻象間心痛,即便是在最積極的人生,也是由一段又一段如此旅程所構成,幻象比現實還接近現實,因為夢醒了並不會來到更露骨的現實,而只是掉入空蕩蕩的黑暗之中,只有幻象證明了我們曾經存活,這或許是為什麼我在閱讀這本小說的過程中時常感到口乾舌噪,因為裡頭的角色宛如沙漠中的旅人,希望藉著太陽找到出路,並以自身的痛苦作為更接近太陽的證明,然而,最後卻冷冰冰的躺在蒼白的月光之中,只有作為旁觀者的我們見證他們的死。
一切都是雲裏霧裡的,一切都是令人失望的,但若連失望的勇氣都沒有,我們便只能如行屍走肉般活在這一團霧氣之中,在那裡,每個人都看到不同的幻象,但在倒下之前,每個人的姿態又是如此相似,以致於他人的死不再是專屬私人的體驗,而彷彿是一種關於我們自己終局的預視,我們看著主角見證他人的終局,彷彿也見證了自己的終局,彷彿我們讀的不是小說而是詩,因為只有在詩中,我們看見了那不同而相似的種種可能,以及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對本質的追問,於是不用一吻定情後的悵然若失,泡沫將一次次的在我們心中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