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粉紅來幫我「加強」的時候,我只隱約感覺她幫我弄這個那個。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我身體動彈不得。勉力把頭舉起來,見到好厚的粉紅被子,下面不知道還有什麼,總之我被固定住,還好並不感到身體有什麼不適。小粉紅清亮嗓音正叫四十三號進來。我放鬆脖子,數數水晶吊燈上有幾顆,聽見一個笨重的腳步聲,走進診間時還撞到門框,唉了一聲。
「吳先生請坐,請問是想治頭痛嗎?」醫生問。
「醫生你知道啊?我頭痛死了,大小醫院都不收。」那聲音含糊咕噥。「他們說因為我沒有頭,不可能頭痛,但是我真的頭痛,拜託醫生你一定要幫我。」
我正在想這個咬字不清真的太難辨認,猜著他到底說什麼,醫生說:「慢慢來,說說看你的頭是怎麼沒有的?」
我瞪大眼,伸長脖子想從隔簾縫隙往外看清楚。但身體被固定住,我覺得自己都快要變成蛇頸龜了,仍然什麼都看不到。隔簾柔軟的邊緣,硬是把那大漢遮得好好的。
「我想不起來,實在太忙了。」吳先生說。
「工作壓力很大嗎?」醫生問。
「工作上還好,就是太多事情得照顧了。」吳先生說。
「像是什麼事呢?」醫生問。
「呃——嗯——這個——」吳先生的聲音好像把水含在嘴裡,從喉嚨裡持續吹氣泡,呼嚕作響一陣子。「我想不起來。」
「後來怎麼發現頭沒有了?」醫生問。
「也是去照顧事情的時候。」吳先生說:「我和朋友一起去,到現場的時候,發現敵方的人好近。我認出敵方一個人,我們前一個週末,才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喊口號、唱歌,結果隔一個禮拜,換了不同場子,他居然變成敵方的人。我看他對我們這邊的人又吼又叫,臉扭曲得跟鬼面具一樣,我就開始耳鳴。後來頭很痛,朋友抓我去急診,醫院說我沒有頭,不知道怎麼治我的頭痛。從那之後,我頭痛到現在,事情都沒法照顧。我到處跑醫院,可是每間醫院都不收我。醫生,你有辦法嗎?」
「我可以治,只是治好頭痛以後,還有些事情得靠你自己。」醫生說。「你放鬆點,背不用挺得那麼直。」
我隱約看到隔簾上,有醫生淺淺的影子,在星星之間移動。他起身往病患椅後面站,不知做什麼,一會兒以後又回到自己椅子上。
「醫生!」吳先生拉高聲音,聽起來很高興。「你真是神醫啊!不痛了!完全不痛了!」
「還沒好,你聽著。」醫生說:「如果你不把自己的頭找回來,不一定在什麼時候,頭又會開始痛。」
「可是醫生,我回去那附近好多次,都沒找到。我也到警局報案,警察覺得我在找麻煩。你說我這狀況,要怎麼把頭找回來?」吳先生說。
「你回去以後,每天花半小時,對著鏡子,好好摸自己的五官,摸到覺得他們清清楚楚為止。在頭回來以前,先別去什麼場子照顧事情。」醫生說:「記著,頭如果不回來,一定會再痛。要頭回來,就每天花半小時弄清楚五官。」
「好!」吳先生說。
「還有,你以後要出門照顧事情以前,照照鏡子,如果看得清楚自己的臉,再去,看不清楚,就不要去了。」醫生問:「做得到嗎?」
「我怕忘記,得多買一面鏡子掛在門口,但我一定買。」吳先生說。
「你可以走了。」醫生說:「我們永別囉。」
「一定!」吳先生哈哈大笑,喉頭啵啵啵直響。出去的時候,沒再撞上門框,只有一點摩擦過去的聲音。
「醫師。」小粉紅突然從前面比較遠的地方發話,大概從櫃檯進來吧。「那個剛才突然飛走的易先生,現在回來了,要馬上叫他進來嗎?我看他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飛走。」
「請他進來。」醫生說。
不一會兒,易先生就來了,沿途擦擦擦讓診療間的木造輕隔間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那聲音好像拉著我的指甲去刮黑板。我聽得頭髮根根站直,被子下也一身雞皮疙瘩。
「剛才真抱歉啊醫生,實在不是故意的,突然起的這風太好了,得抓住機會飛一飛。」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年紀,又不到外字車牌那位老先生那種高壽。
「沒關係,請坐,你剛才說到是耳朵的問題嗎?」醫生問。
「是是,我太太說我有間歇性失聰,我自己倒覺得一切正常,她說無論如何要我找個醫生看看。女人家有了年紀就神經兮兮,你只要開個診斷證明書給我就行了,省得她還要陪我去找什麼耳鼻喉名醫。說是陪我,我看根本是要押我去。」
「我還是診一診再讓你回去,太太怎麼覺得你間歇性失聰?有過什麼狀況呢?」醫生問。
「噯,醫生,真的是沒什麼,我看還是我太太因為小孩說的話,就杞人憂天。你這麼年輕,有老婆沒有?說真的,年輕的時候看女孩子秀氣又客氣,老了真是讓人受不了。我出去買個醬油,站彩券行外面看一看開幾號。晚點回去,她說我沒買彩券,開幾號也不關我的事,鐵定是繞路去跟人幽會。我才晚回家幾分鐘,她就想到我有外遇。孩子跟她說有時我沒聽到人家說什麼,她就想到我說不定腦癌得開刀。」易先生說:「我剛才已經進來一次,真的也是不應該耽誤其他人時間,醫生你就直接幫我開個一切正常的診斷證明書就好了。」
「知道孩子怎麼說嗎?」醫生問。
「就……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易先生說:「孩子上大學以後,回家就喜歡抱怨東抱怨西,淨挑毛病,又說我們不了解他。但他連飛都不和我們一樣的飛法,簡直另一個物種了,這要怎麼了解?又說我們那種飛法不對,可我和他媽媽一路長大都是這樣飛的。近年來是因為地形變了又變,氣流不好風向也亂,我們才不容易飛好,不然我們這飛法一點問題都不會有。要我們跟他那種飛法,我們更飛不好,我們沒那種翅膀啊!我聽說是因為臭氧層破洞,有外星的病毒進來。我們雖然沒生病,可是小孩子的身體把病毒當做自己的基因,長出來翅膀整個都不一樣,一邊飛,手還能一邊空出來做其他事。你說,我就算接受小孩長成這樣,我沒辦法跟他一樣的身體構造,要怎麼跟他感同身受啊?怎麼同理心啊?小孩習慣他自己那種樣子,覺得我們飛的方式過時錯誤,倒是有沒有對我們有同理心啊?」
我往簾子上看了又看,眼珠子都快變成蝸牛那樣,還看不出什麼翅膀的影子。而且他一連串說下來好像都沒呼吸,我聽得自己氣都快斷了。
但幸好,醫生抓住機會發話。「你在……」
「哎哎!起風了!抱歉啊醫生,我得走了,遇到合適的風不容易,每次都要把握,不然那些年輕人都要以為我們老一輩的根本不會飛了。」易先生急匆匆又沿路擦擦擦地離開了。
不知是因為錯愕,還是因為醫生也被那聲音弄得寒毛直豎,整個診療室安靜了三秒鐘,他才說:「抱抱,請下一位進來,再幫我看一下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