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常計畫〉誠實的面對自己

〈分享日常計畫〉－朵蕾咖啡館 之四
108年12月7日 （六）下午五點

「可以和我分享你的故事嗎？」
「為什麼是我？」

我時常在朵蕾看到他，對他的印象是深色的工作服，還有不苟言笑的樣子。這次我依然坐在他的對面，他的座位旁仍然是那把吉他，但是他人總不在座位上。那天我終於等到一個他回到座位上的時機，我抓緊機會也鼓起勇氣和他說話，只是沒想到他直接的提問會讓我這樣毫無防備也措手不及。

我誠實地告訴他，其實在還沒認識他之前我對他是充滿恐懼的，因為他從來不輕易對人微笑。然後我告訴他這樣一段存放在我心裡的故事......

108年11月16日那天，我來到朵蕾，走到吧檯，點了和上次一樣的牛奶。在開口說話之前，我看見他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是在對我微笑，從他的眼神裡我猜想他知道我、看過我。只是我從來沒看過他的笑容，特別驚喜。我小聲地問他：「這裡還有沒有有插座的位子？」他轉頭看了看，輕聲細語地回應我：「有插座的位子都被坐走啦！」他柔軟的語氣讓聽到這個答案的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還是，妳要不要坐我旁邊？」他一邊擦著手上的玻璃杯，一邊和我說話。

我馬上睜開我最雪亮的眼睛望著他，充滿感激地。他說他旁邊有印表機，移走之後我就可以坐在那邊了。我馬上把包包放在他的座位對面，看著他桌上的筆電和喝到一半的咖啡，我感覺好榮幸自己的存在並不讓他覺得是個打擾，謝謝他願意分享一半的桌子給我。

我坐在一個背對吧檯的位置，面對的是他缺席的座位，還有兩把吉他。我觀察到他的桌上有一個移調夾，那是彈吉他的人常用到的配件，我猜想他會在空檔的時候把玩這些琴。我聽著這裡所有的聲音，一邊敲打著鍵盤，一心期待他回到座位上。但通常他都進出在吧檯之間，偶爾會回到位子上喝一口咖啡，然後又急忙地回到工作岡位上。我喜歡偷看他試咖啡的樣子，通常他會一手插著腰、仰著天、飲杯，然後再將杯子洗淨。

或許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接觸，漸漸地我才不再害怕他，他不再是我感覺陌生的對象，反而成了我來到這個咖啡館期待要見到的人。

「我臉很臭，妳是對的，我真的就是情緒不好，妳所感覺到的都是真的。」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應我。後來他一一地告訴我他生命中重要的故事，毫無遮掩地。「我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超愛的。」他嘲笑自己對別人都比對自己大方，不去計較得失、也不在乎利益，但是這樣的溫柔並沒有留給自己。我這才明白，原來鋪克臉並不是對人的防衛，是因為明白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生命從來都不是為別人而生活。誠實的面對自己，所以也誠實地面對他人，不帶面具的與人相待，其實比誰都柔軟、也比誰都堅強。

聽了他對我說的一則又一則的故事，我知道他從前就是一個非常聰明、執行力也非常強的人，學生時期即使不念書也能有不錯的名次，年輕的時候就自己創業，並且還成功賺了非常多的錢。但是當錢越賺越多，事情也開始越來越不對勁了，在他人生看似最顛峰的時期，命運忽然來了一場劇烈的轉變，像是上天給他開了一個玩笑。為什麼呢，不是很順利嗎，為什麼是這個時候？「或許是貪吧。」他說。因為貪得無厭，讓人的野心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在乎身體的感受，身邊的人也沒有細心的照顧到。「他們真的很包容我，真的，其實很謝謝他們。」聊起往事，他說有些人走了、沒再聯絡了，但是也有些人一直默默地在身邊陪伴著他。

「音樂救了我。」他摸了摸手邊的那把吉他，他說自學吉他從來都不是為了把妹、炫耀或是耍帥，反而他覺得揹吉他讓他感覺很不自在、也從來都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彈吉他，對他來說音樂是一種救贖，音樂完全是與自己的對話。偶爾，他會彈琴給身邊的人聽，但是即使是身邊很熟的朋友，他仍然需要克服心裡面對人群的那一關。

後來他說，他的心裡一直都有一張戒律表，沒有任何人要求他應該這麼做，是他加諸於自己的。他總是這樣非常嚴格的審視自己，到現在都還這麼執行著。或許一個人的優點也是他的缺憾之處吧，他能夠在事業上成功，或許也是為什麼他無法善待自己的原因。「對於自己給的承諾，我從來都不會違逆，所以我很怕心裡出現那樣的聲音，因為我一定會做到。」他相信人的意志力可以決定一切，只要對自己許下了諾言，沒有什麼事是困難的，也沒有什麼事是無法達成的。

聽了他過去的故事，再看他現在的生活，讓我想起老莊的教導，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侷限在目標裡的人，因為人是無限可能的存在，當我們不去急著走向未來，或期待下一件事的發生，我們就會安穩地待在這裡。我腦海中一直記得他擦玻璃杯的模樣，那樣的專注和安靜著實令人著迷。或許當人每天做著同樣的事，那個內在的東西就會一直往下走，動作會變得更純粹、也更精煉，做與不做之間會自然地只留下一些必要的動作，屆時，所有的動作都會是直接而從心的。或許我們並沒有期待讓別人看見自己，我們所期望的是自己能夠看見自己，我希望我也能和現在的他一樣，在生活裡不慌不忙的前進，用自己最滿意也最自在的姿態。

最後，我請他為我拍下在這個咖啡館裡最有感覺的角落，他苦惱了很久，見他在空間裡繞來繞去、左思右想，他皺著眉頭說我出了一個難題給他。「拍照不難，難的是有感覺。」說完這句話，他走出了咖啡館，我緊跟在後。他蹲了下來，很仔細、謹慎、安靜地按下快門。然後又迅速地站了起來把手機交給我，他笑著說：「呵，這裡是我平常抽菸的地方。」忽然間，我感覺自己是多麼榮幸能夠站在這裡，再一次觀看這面牆時已經有著不一樣的情感和意義。

後來我們一起走進室內收拾東西。我向他道謝，並開玩笑地對他說聽完他的故事之後我感覺自己好像沒有活過精彩的青春。他告訴我：「平凡才是美。」就這樣，我離開了咖啡館，帶著這句話搭上公車，我想起自己那些愛出風頭的時刻，是多麼地不甘平凡，人有好多好多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被看見，可是他說「那些都不重要」。我們沒有要越來越茁壯，也沒有要自己越來越勇敢，接受自己現在的樣子，也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