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下午五點多我汗流浹背地從公司提著兩大袋的東西回到家時,婆婆一如既往地在客廳抱著兩個月大的小姑的孩子,輕聲哄她睡。那天的氣溫較高,屋內燥熱,婆婆的髮鬢與瀏海濕潤貼合佈滿汗珠的臉,嬰孩正閉眼吸吮著奶嘴,顯得清涼的短袖包屁衣令她身上依然清爽,無一絲汗水。我轉身走入房間,打開房門時迎面而來的是涼爽微風敞流全身,這才發覺房間正開著冷氣,你早已下班坐在電腦桌前與朋友線上聊天兼看一些Youtube影片,你與朋友之間時常交換影片連結,互相分享、評論,或是嘲笑著影片的內容,你也一身清爽。
我說我回來了,你只是喔一聲,然後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與朋友打哈哈。
沒事的,這樣的場景我應該已經習慣了。
我將這兩大袋的東西,有月曆、筆記本、磁鐵、原子筆、便利貼等等辦公室用品,放在房間的角落後,一如往常地問你要吃什麼晚餐,你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題,我也一如往常地沒再多問,任肚子咕嚕作響,坐在床上滑手機。直到晚上八點多,你才將雙眼移開電腦螢幕,問我晚餐要吃什麼,當我正在說都可以時,你已起身穿上外出服,說要到虎尾找朋友一起吃晚餐。
蛤?你剛在用電腦聊天的那些朋友不是竹山人嗎?我問。
對阿,不過我是跟虎尾朋友約的,吃完晚餐後還要一起去桌遊店打牌,要一起去嗎?你問。
我問你說現在武漢肺炎的疫情這麼嚴重,你還要去?然而你卻聳聳肩回說沒差吧。
無言。
你沒差我有差,所以我還是選擇獨自去吃晚餐了,夜晚騎車很涼爽,不像下午那般燥熱,但夜風卻吹不散我心頭的煩躁感。因為已經過了用餐時間,大部分的店家都已關店,所以在市區繞了將近一個小時後,最後選擇離家最近的便利商店買麵包吃。
你常與虎尾的朋友在桌遊店玩牌,我也跟你一起去過,只是自己與桌遊店的牌友都不熟,加上不會玩牌,所以也只能在桌遊店獨自玩手機遊戲度過漫長的三四個小時。
那次之後便幾乎沒再跟你一起去桌遊店玩牌了,你似乎也不太介意,仍是像今天一樣,夜晚丟我一人獨自吃飯、獨自玩手機遊戲、獨自洗澡、獨自睡覺。
可我總是睡不著,像是中了什麼魔咒般,這張床只要沒有你,就輾轉難眠。
你一如往常在半夜十二點前一秒鐘回到家裡,十二點是我對你的規定,對你來說或許也不是什麼仙杜瑞拉故事裡的幸福魔法,而是被我束縛的詛咒吧,所以你才總是趕在午夜的最後一秒鐘抵達家裡。
我問你桌遊店不是十點就關店了,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你卻慢不經心地說你和朋友又轉移陣地到便利商店打牌,但你為自己辯解說有在規定的時間內匆匆趕回來了。你像個孩子一樣的言語,令我生氣得要命。
當你鑽入棉被躺平時,終於發現到房間角落我的那兩大袋辦公室用品,似乎也終於想到了什麼,在房內寂寥的幽暗裡問我今天是不是上班的最後一天。
嗯,做到今天。
當我還想多說點什麼時,你已經翻了身背著我睡去,我和你的距離或許剛好是安全的室內距離1.5公尺吧,也或許這距離比1.5公尺還要長上很多很多。
隔天早上你去上班後,我一人獨自在家清掃房間、洗衣服,婆婆依然在客廳與小姑的孩子玩,她跟我說最近疫情嚴重,能在家裡就不要一直出門,我回她說我有跟老公說不要出門只是他還是執意要出門找朋友玩牌。靜靜地等到下午四點,你終於下班回到了家裡,我高興地抱向你說老公你終於回來了,而你卻問我說怎麼汗流成這樣也不開冷氣?然後就去開冷氣開電腦繼續與朋友聊天。
算了吧。
我失落地起身開始收拾行李。此時你才終於注意到我的異常,並問說怎麼了,我說要回娘家。
要住幾天?你問。
六天後的清明節當天會回來跟你和公婆一起掃墓。我回道。
現在的疫情這麼嚴重,你回娘家還要搭火車,不如別回去吧。
你慌了。
那你開車載我回娘家。我說。說完後,我開始莫名對自己產生厭煩,明明不用這麼老實地應答你的每句話,我卻仍像是在期待著什麼的孩子一樣,將自己的期待說出口。
然而,你卻頓時閉上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期待,也頓時破滅了。
我嘆了口氣,跟你說,那至少載我去火車站搭車吧,我行李大包小包的騎車不方便。然而,你卻拿上班很累為由拒絕了我。
其實我知道你並不是上班累而不願載我去火車站,你是因為如果載我去火車站的話,這些可以與朋友一起聊天的時間就浪費掉了。
你花了很多時間維持你的社交圈,卻不願多花任何一分鐘在已經穩固的社交上,例如老婆。
回娘家後,父母問起我怎麼突然回娘家,我騙他們說因為工作離職所以才想回娘家放鬆個幾天。
隔天晚上,你打了電話給我,你彷彿又回到結婚前,我倆仍是遠距離戀愛時的那位甜蜜情郎,與我分享著今天發生的一些趣事,以及想念我的一些情話,但是我不想搭理你,所以都草草掛了電話。可是當你問起我為什麼變得這麼冷漠時,我竟一時說不出話,只能騙你說父母在場不便多說什麼。
明明想向你抱怨好多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或許內心深處在害怕,怕當這些抱怨脫口而出後,不曉得會發生什麼嚴重的後果。
在家裡的我是個小公主,不用整理房間、不用掃地拖地、不用洗衣服,也無需為了三餐要吃什麼而煩惱,母親都會為我準備好,而且,我想找人聊天時,父母總很樂意擱下手邊正在觀看的陸劇或正在遊玩的數獨,專心地陪我談天說地。
似乎在這個家我又變回過去那個被寵溺、被細心呵護的掌上明珠。
後來你電話越打越頻繁,每當電話響起,我都有種錯覺,覺得你彷彿在慌亂著。你的來電頻繁到母親一直問我為什麼你每隔一個小時就打電話給我。
我回母親說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都把你自己的時間分割給朋友,虎尾的朋友、竹山的朋友、台西的朋友、斗南的朋友,我能佔有你的時間,僅有睡覺的時間。
母親安慰說別想得這麼嚴重,畢竟睡覺時間有八個小時這麼多,占了你一天時間的三分之一,所以也算佔有你人生時間的三分之一了。
對的,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什麼都沒向你抱怨,並且總是努力說服自己要知足,而且也絕對不會讓你朋友以為你老婆是個不通情理,想整天將老公綁在身邊的人。
在娘家的第五天早上,也是清明掃墓的前一天,你終於問起我為什麼要離職了。但太晚了,離職時的那種委屈激動情緒早已離去,所以我只淡淡地回你說沒什麼,只是不想做了。
明明心情和語氣都是如此平淡,卻讓我忽然哭了出來,電話另一頭的你緊張地問我還好嗎?沒事吧?
內心像是有什麼被打開了,我崩潰地胡言亂語說道為什麼你不早點問我這個問題為什麼你要在我回娘家後才肯跟我多說話為什麼你總是要這麼晚回家為什麼你總是不願意認真聽我說話為什麼你總是都不聽媽的話硬要在疫情這麼嚴重的現在拼命往桌遊店跑你不要命但你家人都還要命啊……
你在電話另一頭靜靜地聽我宣洩情緒,等到幾分鐘後我終於將全部負面情感一肚子倒在你身上後,你才緩緩地安慰我說.乖,你要今天晚上回來嗎?我去載你。
我鬧彆扭地回說不用了,明天早上再自己搭火車回家,早上九點前就會到家了,還趕得上掃墓。
你卻回說現在疫情這麼嚴重,叫我別搭車了。
反正你上班累阿,反正你假日要好好休息阿,不用來載也沒關係。我生氣地說,但說完就立刻後悔了,如果你也附和我並叫我自己搭車回家的話該怎麼辦。
所幸你堅持要來載我,難得你這麼堅持,難得到讓我誤以為是婆婆怕我可能會搭火車染病傳染給小姑的兩個月大的孩子,所以才命令你來載我。
結果你在載我回家的路上花了很多很多力氣向我解釋你真的是擔心我。
喔,那我前幾天要回娘家時你就一點也不擔心我?
你邊開車邊鄭重地向我道歉,也說如果我有委屈,要跟你說,不然你不會知道我在想什麼。你的面容在一座座高速公路的路燈下忽明忽暗,我在你面前彷彿變成了只愛鬧脾氣的孩子,為了避免尷尬,我故意將音樂音量調得特別大聲,但你卻又馬上將音量調小,繼續說你並沒有不在乎老婆,而是自己過於愛玩,忽略了我的感受。你說以後都會好好地聽我說心事,好好地陪我,然後,你問我要吃什麼晚餐,你要請客。
沒有要跟朋友約一起吃?我問。
沒有,就我跟你兩個人一起吃晚餐而已。你回道。
回到家後,房間變得異常整齊乾淨,你說你下午認真打掃房間,還有認真洗衣服。我酸你說我的衣服在我回家前早就洗完了,你只有洗你自己的衣服而已,你卻突然抱住我說之後不會再晚回家讓我孤單一個人了。
要保持安全距離1.5公尺。我說。
安你個頭。你把我抱得更緊。
後來你上樓去把晾乾的衣服收進來,歪歪曲曲地摺好放到衣櫃裡,然後像個孩子一樣問說怎麼樣,老公做得還不錯吧?
我笑了出來,鬧著你說你只有在暖男的及格邊緣而已啦。
睡前,夜晚房間微涼,沒有開冷氣也像是穿了嬰兒涼感包屁衣般一身清爽。一想到前幾天在娘家都滿頭大汗、悶熱地度過整天,便向正在抱著我睡的你說:天氣太熱真的容易煩躁呢。
你閉著雙眼,往我的額頭輕輕一吻,然後微微笑著,沒有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