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有過敏體質,早上起床,會一直打噴嚏。
孩子的爸也是這樣的體質,噴嚏最高紀錄曾經連打17個沒有停,此起彼落的噴嚏聲 of the morning,對我們一家都還蠻習慣的。
但是阿嬤(我的媽媽,孩子的阿嬤)就不這麼想了。
孩子3歲起,被她發現這個「症狀」以後,只要她一聽到噴嚏聲,就會先問:
這個「誰打的?」,很像是在問「誰幹的?」的感覺。
下意識地,總是沒有人敢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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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後回想,應該小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打噴嚏的時候,會想要躲起來偷偷打,因為怕被媽媽問,或是被媽媽帶去看醫生。
感冒是一種錯誤嗎?為什麼會有這種「罪惡感」、跟「畏罪遁逃」的衝動?
我想,可能源自於,媽媽會覺得我有「問題」,要趕快把我「修復」好。那個「我有問題」的感覺,好像是我自己沒有把自己照顧好,媽媽會很生氣。因為媽媽後面通常會談到:一定是你昨天又沒有蓋被子了!一定是你昨天沒穿外套還跑出去!
但長大了以後,當我有了孩子,我成了一群孩子的媽媽,我面對媽媽的時候,還是經常得到這樣的「生氣」:一定是你沒有幫小孩蓋被子!一定是你沒幫小孩穿外套還跑出去!
那個感覺,除了沒照顧好自己,還多了沒照顧好別人。
說起來,孩子的生病,對一個媽媽來說,經常是必須連坐承擔的。雖然,我們明明是完全不同的身體,也許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照顧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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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我與孩子們,還有我的老公---下意識的不敢承認是誰打的噴嚏,主要並不是因為阿嬤會罵人,而是我們知道:阿嬤的愛,接下來就會化為無止盡的:說服你看醫生。
「媽,我知道你擔心,可是小孩吃過藥真的沒有用,而且小孩自己沒有困擾呀!你不要一直重複問人家同樣的問題,小孩都要覺得受不了了。人家的身體讓人家自己決定吧。」
我說著。長大的我,多少也自己爬文了解醫療資訊,明白了身體免疫系統有自我修復的能力,並不需要什麼都看醫生。而過敏,更是不容易吃藥就會「痊癒」的事。
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多了一些勸說媽媽打消念頭的勇氣。
其實我也知道媽媽是關心才這麼說的,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到威脅生命安全的事,似乎不必這麼緊張。那如果是跟生命安全有關的事呢?那我想,當事人的意願就更重要了吧?
但媽媽顯然不是這麼想。
她會堅持找時間帶著孫子們去就醫。因為她已經知道:我跟小孩都已經放棄就醫這條路,因此她將此視為己任,她就是拯救我們一家人、甚至世世代代的重要關鍵人。因為過敏會遺傳啊,妞妞治療好了,她以後的孩子就不會過敏了。媽媽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在拯救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
她會試過每一家醫院,盯著妞吃下每一包藥----妞在高雄渡假的時候。如果我們視訊,她會特別囑咐我,「必須把孩子的健康放在第一位」、「過敏小時候先治療好,長大就不會有了」。
小孩其實並不排斥吃藥,但是他們排斥被決定身體該怎麼處理。但他們又知道阿嬤非常的擔心,因此有時候在阿嬤祭出各種利誘美食之後,他們還是去看醫生了、也吃藥了。
不過,孩子的不喜歡,當脫離了阿嬤,就重新用意志表達他們的立場:很快就把藥給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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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覺得我應該已經接受了有個過敏的孩子的事實。我感覺到那實在不是我在教養路上最在乎的事。
但最近,我也察覺到我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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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到孩子在講話的時候,會「皺鼻子(jiau-phinn)」。
我:「妞,你會皺鼻子,是因為鼻塞嗎?」
妞:「不是,是因為鼻子癢。」
鼻子癢啊,但頻率這麼高,這是不是已經影響到生活品質了呢?
我:「那你會感覺很困擾嗎?」
妞:「不會啊!」
這樣啊,但是,講話的時候皺鼻子,好像不太好看也,尤其一個女孩子,會不會以後…
突然,一記閃電打在我頭上,我仔細一看,那道閃電上寫著「性別平權」。
對後,為什麼女生就不能講話皺鼻子?為什麼女生一定要「完美」?天啊,是父權! 而且,原來,我在意外觀比健康更多啊!
接著第二道閃電,上面寫著:「不要替別人決定她的幸福!尤其是外在的幸福!」
我:「那你喜歡皺鼻子的你嗎?」
妞:「喜歡啊,我就這樣啊!」
愛漂亮的她,看起來,至少目前,她一點都不在意。
好,我收起心中幾千幾百句原本想預告的未來想像,我知道,那些都只是,我的擔憂。
她沒必要承擔我的擔憂來長大。
但是,如果她長大了,開始擔憂,會不會覺得我怎麼沒在小時候就治療好呢?
這對白,相當熟悉。媽媽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等你長大你就會感謝我有帶你去。」
我好清楚,那種感覺。那不是充滿感恩的珍惜,而是,不被看好的,愛。
而當我今天站在媽媽的位子,我明白那個百感交集的掙扎。成為父母,是不是就是在承擔這些孩子可能根本看不見的焦慮呢?而那個焦慮、擔憂,終究,在孩子認出之前,我們只能先自己好好的照顧自己的擔憂。
我明白了媽媽的愛,也明白我想給孩子的愛。
好好的愛媽媽,也好好的愛孩子。
有一天當孩子也開始擔憂,找我商量,我們這三代的「共同面對」才開始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