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里老師在一開場,就表明心理學要對語言學下功夫,他憶起幾年前和他的譯作《關係的存有》、《翻轉與重建》作者肯尼斯.格根見面時,就有跟他提過這一點,但格根似乎不以為然,反覺得那會殺了心理學。宋老師指出,他所說的語言學是站在較廣義的觀點來看的,可能格根尚未了解這點。知識奠定在語言上,思想表現出來就是語言,寫出來的就是文本,文本被人寫了,寫的人是「作者」。
與「作者」一字之差,青少年時期的宋老師是想要成為一個「作家」。上大學時,卻不想進中文系、外文系,他對哲學有興趣,但為了要趕上二十世紀科技的潮流,挑中了心理學。
實際上到了心理系後,發現主流心理學是以實證心理學做為核心價值,差不多大二時,他就覺悟了,覺得這根本不是他要的。考慮哲學系,後來發現哲學系的訓練也無法讓他成為哲學家,非自己所想要的,因此,就沒有轉科系了。
年少的宋文里,想成為作家,也想成為哲學家,但規格化的教育體制讓他苦無去路,讀完博士後回到清大任教,高中的恩師來電問侯,宋老師在電話中長嘆難以適應,認為心理系的學問與整個高等教育,和自己的志向是格格不入的,那種苦,像是身上有種難被辨認的隱疾,外人無法體會其中滋味。
宋老師提到他曾協助翻譯的書,《布萊登棒棒糖》,這本小說寫到了美國小孩玩的碟仙,叫做「OUIJA」,這是宋老師與碟仙最早打交道處。「OUI」是法文的「YES」,「JA」是德文的「YES」──「YES,YES」,有求必答之意!
碟仙很多人都玩過,但沒人解破它。宋老師回憶,當時在碟仙工作坊,學生在還沒買到碟仙時,在他要求下,就先玩錢仙,玩到後來,所使用的那個十元硬幣,沒人敢收回去,後來就投飲料用掉。他和人類學者李亦園先生談到這個經驗時,說,這就是我們的宗教──不信神,鬼文化卻非常發達。這實在是很好的研究題目。他收集了碟仙的基本語調,古今獨一無二,文字中出現很多有趣的言詞──他發現碟仙是有文法的,但有點像制式的賀卡文字,NONSENSE!
他以下詩抒發他的感想:
內私女刊溝龍見
岩鹽岸手作其天
之陣在薪寶裡門
較亂央央吼雯冤
與之相似地,宋老師也不客氣說,心理系學生也常不重修辭。心理系的當家本領──心理測驗,編出來的內容是文辭慘白的。他之所以發展文化心理學,意在與之對抗,對抗這些 NONSENSE!
《文化心理學的尋語路》收錄的文章,有一些可稱奇文。「碟仙」的文章是一篇,這可說是將小題「大」作之文。但在一場討論會上,卻有聽眾向宋老師說,做碟仙是在做「小道」,「君子不為也」。對此宋老師回:「雖小道必有可觀,」也當場答應下次會做篇「大道」的研究──「中華大道」,一貫道的借竅研究。「負顯化」一文由此誕生──結果發現中華大道連小道都不如。
另一奇文,由寫佛洛伊德提出的性別議題發想。雖然佛洛伊德晚年時認為每個人都是雙性並陳,但中年時,曾覺得「力比多」多為雄性能力,於是宋老師想對此翻案(寫出「穹窿」一文)!
沒想到在一個場合發表此文,主持人楊國樞老先生卻表示看不懂。後來送到國科會會刊發表,也發生因題材特殊,會刊的編輯找不到審稿人之事。編輯竟打電話給宋老師,希望能提供審稿人名單,宋老師對他說這樣違反審查倫理。後來過幾個月後,國科會告知好不容易找到審查人,且對文章評價很高,獲得第二名。審稿人遠在柏克萊大學,不在國內學圈,宋老師至今不知何許人也。
宋老師嘆,但這樣的研究在當時學術品味中難以見容,也因此只有一次發表機會。後來,他乖乖做些主流能接受的研究,但到了九三年,他決定把過去做過的研究當垃圾扔了。
宋老師對藝術也有興趣。他可以指導學生,用很奇特的材料寫論文,他請現場的讀者看他身上T恤的圖案,是他學生畫的,學生就用自己的畫寫成一篇論文。宋老師一些關於藝術的論文著作,期待未來也許可以集結出版。
接著,宋老師以心靈工坊工作人員寫給他的流程表做語文的創作,他用紅字填入了與談人/觀眾在本次分享會的角色,希望能出現不同的可能性,特別是希望有看過書的人可以跟他多交流。
後來心想事成,有一位認真的讀者,看完了書,並和老師做了許多交流。
他們談了很多,其中談到漢語哲學喪失生機的問題。引余英時的提問:近兩百年來中文可有一本書可以收入大英的「Great Books」?
宋老師表示,我們在使用漢語時,會發現關鍵詞若不打上英文,很多人會不曉得整句的意思。舉例來說,「intersubjectivity」,不管中文怎麼譯,都不對,不附上英文就很難辨識。「互為主體性」、「交互主體性」意義上都不夠適合,另一常見的「主體間際性」看似較好,但文法卻是錯的,「際」就是「間」,何需講「間際」?比如新聞講「國際間」發生了一件事,也是文法的錯亂,可能是受到外來語言干擾而不自知。
談到漢語思想也面臨了觀點貧乏之窘境,這位來賓也好奇徐復觀提過的「永恆的鄉愁」,和宋老師的「尋語路」之間,是否有相應之處。
對此宋老師說,比起許多當代漢語思想家,徐復觀是他欣賞的一位,具批判性,不像許多人文辭慘白。譬如前陣子,有人在講徐復觀和錢穆的交流,徐復觀說錢穆的中國思想史都是用抄的,是沒有觀點的思想史,宋老師是同意的。徐復觀所作的《中國人性史論先秦篇》、《兩漢思想史》,宋老師也認為很傑出。
然而即便如此,就像許許多多的漢語思想家一樣,徐也用了所謂「符號學」這樣的講法來談「徵象」(sign),宋老師對於整個漢語圈使用「符號學」狀況不以為然,認為是漢語思想家的「接錯招」,理由這寫在書裡面。他感嘆,即便是徐也有跟不上時代之處。但相比而言,錢穆好比活化石,對西學並不嫻熟。
宋老師認為,這時代做學問是無法不知西學的,事實上,大學裡沒有一門學科是純然在漢語文化中自己發展出來的,即便是中文系,講到文學理論學仍需引用西學。
至於「歸鄉」,則讓宋老師想起了「本土心理學」,表示他不看好本土心理學,因為過度進入我族中心論,自戀主義,宋老師與本土心理學社群長期筆戰──我們想引領學問「歸鄉」,但那「鄉」在哪?不該是本土心理學所虛擬的那樣。
我們天天都會使用語言,語言就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回到語言,就好像回到我們的故鄉,這也回應了為何文化心理學會走向尋語之路的原因
如果「鄉」是一種文化底蘊,語言則可以表現之。宋老師談漢語學問,常會使用到甲骨文,甲骨文表現了過往的造字法,是一種高端、精練的意義凝聚方式。可惜到造字法現在幾乎是完全不見了,只有在化學元素還保留,例如在「布」旁邊加一個「金」,就成為「鈽」。
宋老師說,如果今天問學還能善用「指示」與「會意」等造字法則,可說好像回到故鄉了。譬如在書中,將「象」這個字將上「彩」字、「形」字裡的三撇,來表達英文的「sign」,三撇有光影之意,能表達一種「徵象」的意象。(但這讓編輯頭痛了,因為電腦找不出這個字。)
翻頁後的第二心理學,實際上還沒有找出來,沒有定論,還在裡面轉圈圈,本書是宋老師一路走來所作相關文章的集結,書名為「尋語路」,實際上也是「尋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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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趙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