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被時代噤聲、並被賜與過不同名字的族群。從清領時期的「熟番」、日治時期的「熟蕃」、「平埔族」,到國民政府時期,集體的存在正式地在國家的治理中消失,僅在歷史資料中留下簡短的「漢化殆盡」四字(後略)
「只要彎起手臂出現橫紋,就代表有平埔族血統。」缺乏印證的說法,卻成為許多人口耳相傳的都市傳說,彷彿這些族群已經消失於世界上。然而,這些平埔族如今依舊生活在台灣這片島嶼,只是長久被主流社會忽視、歧視,最後隱姓埋名。雖然近幾年逐漸獲得正名、出現在眾人眼前,但流失語言及文化,是否還會有找回來的一天?
由五位擁有平埔族血統的青年發起書寫計畫,《沒有名字的人:平埔原住民族青年生命故事紀實》蒐集了包含發起人,及二十位平埔族青年的生命故事。這些文字不只反映了平埔族正名、復興的種種困境,也深刻描述了從一個漢人/原住民,轉化到平埔族認同的過程中,所必須面對自我認同的掙扎。
一年半前的那個下午,從戶政事務所走出來,反覆確認手上的日治時代戶籍謄本。盯著外婆的爸爸種族欄上的「熟」字,狠狠記住阿祖的名字——潘德明,似要看穿什麼,又彷彿是責備自己怎麼未曾經心。眨一眨眼,一路哭著回宿舍。
彷彿養女發現了自己的身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平埔族,往往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在傳統非「原」即「漢」的二元式教育思維下,必須把自己歸類到兩者間的灰色地帶談何容易。而在接受身份後迎來的,卻是族群文化、語言日漸凋零,甚至已經消失,所帶來的巨大失落感。
長期與漢人雜居,是普遍認為平埔族文化凋零的原因,但教科書上沒提到的,卻是統治者與主流社會的偏見與歧視。除了對於膚色較深、文化不同的普遍敵意,在祭典舉辦時,甚至還曾有政治人物帶頭圍觀嘲笑。種種原因,不只造成平埔族選擇隱形,甚至拒絕認同自己的身份。如今轉型正義意識抬頭,平埔族好不容易得以見光,卻又必須面臨來自另一個族群的挑戰。
我的朋友曾帶著挑釁的口氣質問我:「你說你是馬卡道,你們有族語嗎?能不能講兩句來聽聽。」我故意在口裡瞎扯亂念,他不悅地回答:「你講的是真的嗎?」於是我不屑地說:「假的,但就算我會說阿美語,也不一定是原住民。」
為了躲避歧視選擇隱姓埋名,讓平埔族被視為是「缺乏原住民認同」的背叛者,隨著政府基於轉型正義,對原住民祭出各種補償措施,正巧在此時要求正名的平埔族,更順理成章地被認為是抱持「搭便車」心態的投機主義者。因為沒有族語、文化不「純」,讓平埔族經常面臨質疑,然而這也恰恰反映了因為政府政策,形成的原住民想像框架。
《沒有名字的人:平埔原住民族青年生命故事紀實》寫的不只是現代平埔族青年的人生故事,也是這些曾經「被消失」的族群,未來必須面臨的挑戰。此外,他們也透過自身混雜的文化、血統,挑戰主流社會對於原住民的定義。
看到資料上用「漢化殆盡」來帶過這三、四百年文化崩解的光景,都會忍不住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我怎麼不曾設想過,他們有名字、有愛吃的食物、有情人、有憤怒和憂愁,怎麼在歷史的某一個斷點全數消失呢?「台灣」用的是他們當中某一群人的名字,「凱達格蘭」大道用的是另一群人的名字,怎麼憑空蒸發,成為一個永恆的、空無的紀念碑?
「名字一旦被奪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電影神隱少女中,千尋因為記得自己的名字,最終成功回到現實世界,但對於平埔族們來說,這條路似乎沒那麼簡單。對於依舊不被承認的部分平埔族,正名依舊遙遙無期,但正名之後該如何在耆老凋零前找回自我文化、尋找過去的記憶?這場跟時間的賽跑,才是真正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