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緊張嗎?」
眼前的黃土斜坡右側是一片薄冰,左側是一個可以卡半個輪胎的凹洞,我們乘坐的手排韓國小轎車的後方是一個深谷,在這個之字型轉彎的上坡路段,車子上不去,自然也不可能迴轉掉頭。
「不會啊!這次要不要試著再往左邊一點?」我拼命壓抑想要緊握車內把手的右手。轉頭望向宋杜,他左腳踩離合器,右手緊握手煞車,右腳深踩煞車,深吸一口氣,吐氣。他轉頭看向我,眼神堅定。
「來吧!再試一次。」他注視前方。
這是我們的第三次嘗試。
那天我與吉爾吉斯朋友S逛完小鎮的動物市集後,來到一間餐館吃中餐。已經是十一月的吉爾吉斯早已過了旅遊旺季,零下的溫度每天都讓生長在熱帶地區的我冷得要命。我脫下手套,跟老闆點一碗lagman (中亞拉麵),順便要一杯熱奶茶。
跟S聊的開心之際,餐館那個支呀作響的老舊大門被推開,S看向我後方的大門,嘴角上揚對我說:「嘿!跟你一樣(是觀光客),你猜他是哪國人?」我轉頭,他剛好經過我右側,看這臉型和五官的排列,「韓國人。」我對S說。好客的S二話不說馬上拍韓國人的肩,邀請他一起吃飯。
他說他四個月前在韓國買一輛二手轎車,從俄羅斯出發,前往蒙古和哈薩克,現在來到吉爾吉斯,遇到我們。他叫宋杜。我驚訝於我和這位韓國人的旅行路線如此高度重疊,只是他開他的車橫越這片中亞草原,我則是時而搭客運,時而坐火車,還有因為國籍問題,只能搭飛機的情形。
來到科奇科爾 (Кочкорка, Kochkor)小鎮已經一週,來這裡是為了學吉爾吉斯傳統羊毛編織 (Ала кийиз, Ala kiyiz和Шырдак, Shyrdak)及花紋樣式的意義,大致達成目的後,對於未來該如何規劃實在沒想法。宋杜說他來到科奇科爾是為了去頌湖 (Соң-Көл, Song-Kul)。
「不要現在去,現在很危險。」直到剛剛還在笑的S突然板起臉對宋杜說。現在的吉爾吉斯,雖然還沒開始下雪,但是高海拔地區的路面已經出現結冰現象,開沒有加裝雪鏈的車上山,無疑是一種冒險行為。場面一時之間略顯尷尬,我提議直接去餐館對面的公車站問問,那邊總是停著許多私家汽車,等待顧客上門。他們紛紛點頭。
許多司機表明如果要他載客,不會想在這個季節去頌湖,那裡要開始下雪了。但是問起有沒有人在這個季節上去過?「沒客人不會上去,沒錢賺呢!」司機們這麼說。包括本地人的S其實也沒在這個季節去過。聽說頌湖的牧民們在秋天時就會陸續帶牛羊山牧季移,回到平地。換句話說,沒有人親眼見證過這個季節的真實路況。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還沒等我真的想清楚,話已經脫口而出。對有人陪更好的宋杜來說當然不成問題,於是我跟他作了約定,只要發現路面全部覆蓋薄冰,我們就要折返。
這下S也沒什麼好阻止的了,他看著宋杜的車,讚嘆這台沒有四輪傳動的二手手排小車,居然可以讓宋杜從俄羅斯一路開到吉爾吉斯,讚嘆之餘卻不時流露擔心的神情,覺得這台車上山實在不可靠。最後我們交換連絡電話,並約定好如果我或宋杜沒有在晚上九點以前傳訊息給他,他就當成我們出事,會報警處理。
我和宋杜打開MAPS ME地圖討論好路線,隨即上路。頌湖位於海拔3016 m,是一座高山湖泊,為吉爾吉斯第二大湖,僅次於伊賽克湖 (Ысык-Көл, Issyk-Kul)。在各大旅遊網站中被描述成吉爾吉斯的靈魂,有最美及最接近天空的湖泊之稱,許多遊客會以騎馬或徒步登山的方式前往,並在湖邊的牧民家住上一至兩晚,是一個必去景點,但是僅限於夏季 (6-8月)。事實上我遇到的吉爾吉斯人幾乎都以為我是教英文的志工老師,因為這個時間點還留在吉國的旅者少之又少,更何況是鄉下小鎮。
沿著A365公路行駛,大約一個半小時後,轉個彎駛離主要道路,馬路從原本的柏油路變成吉爾吉斯常見的鄉間小道——滿地坑洞的黃土路。吉爾吉斯是山的國度,攀升到一定高度後,便能眺望群山。到目前為止,除了山頂有雪外,只有路的邊緣有些微積雪。遠處依然能見到氈包,汽車經過,牧民追趕羊群,讓出道路。不久後,開始往上攀升,來到此次旅程最惡名昭彰的之字形公路。
不得不說,宋杜的開車技術是真的挺好的,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只有「穩」字可形容。宋杜要我打開副駕的置物箱,一個指南針跟被畫滿標記的蒙古地圖。靠近蒙古西部的一角,被紅色奇異筆圈起,混亂的線條明顯重疊,那是被重複劃線後留下的深紅色圓圈。
宋杜開始回憶兩個月前,他的車深陷在這個深紅色筆跡的地方,那時已經晚上八點,天色漸漸變暗,他慌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隻牛羊都沒有的草原上,他多麼希望眼前能有一匹馬,讓他至少騎馬求救,可惜那時只有月亮、星星、深陷坑洞的愛車和他自己。他看看後座,塞滿糧食、行李和備用汽油,除了糧食外,彷彿都是身外之物。他啃完幾塊麵包,索性睡去。凌晨五點,天色微亮,他憑著直覺,翻越幾個小丘,竟真的被他遇見放羊的牧民,在一陣比手畫腳後,牧民騎擋車號召其他人合力將他的車救出。最後他頻頻道謝,硬塞了很多錢給牧民。
一個之字形轉彎後,回憶中的那股緊張感馬上具現化。我們必須避開路面右側的薄冰和左側的坑洞,將右車輪卡在凹洞與薄冰之間的微小空隙,才能有足夠的摩擦力向上攀升,要是失敗向下滑,也必須盡快煞車,避免跌落後方的山谷。這已經不是有沒有薄冰,要不要放棄這次行程的問題了。
車內一片靜默,緊張的行為在此時一點用也沒有,我做出不論如何都要相信彼此的決定。「要不要再往左邊一點?」經歷兩次失敗後,我向宋杜提出建議。宋杜沒有馬上回應,他深吸一口氣,吐氣,看向我,接著,看向前方。「我是宋杜!」他突然大喊。
方向盤向左彎微小的幅度,離合器漸漸放開,慢慢踩下油門,車子極其緩慢地向上爬,雖然搖搖欲墜但卻隱約有一種扎實感,不同於前兩次沾到冰面瞬間漂移,這次輪胎穩扎穩打服貼在黃土路上。隨著宋杜再度大喊「我是宋杜——!」,他神色驕傲。我們總算通過這次危機。同樣一句話,我卻理解隱藏在英文單字之間的淺台詞:我(果然)是宋杜。
已經來到海拔3000 m左右,接下來的路再也沒有緊張感,儘管一路向前行。一片開闊的草原,陽光斜照在遠處連綿的雪山峰,下方是一潭湛藍的湖水。不同於旅遊網站上的照片,這裡沒有任何氈包,沒有牧民,沒有牛羊,沒有遊客。拎著釣具的釣客望著我們,一臉驚訝的表情。
半小時左右,頌湖終於近在咫尺,隨著強風吹來,湖面居然沒有任何浪花。我們下車,往平靜的頌湖走去。夕陽漸漸西沉,天空呈現淺藍、橘黃、粉紅、紫藍的漸層色。我們踏上結冰的湖面,面向遠處的雪山峰,直直往湖心走去,卻發現怎麼走也走不到,索性停下,呼吸這份冷冽及寧靜。當月亮的微光逐漸大過夕陽的光線後,我們上車,下山。
「我覺得我未來一定會再來,下次騎馬上來吧。」宋杜對我說。我們一路分享各自手機裡的音樂,一邊學各自國家的語言,他問我有沒有學過韓文,我說我只知道「你好」和「歐巴」。宋杜突然大笑,希望我能叫他歐巴,而且要在前面加上名字。「宋杜歐巴。」當我這麼說完,他抽起菸,許久沒聽到這稱呼的他,突然有些懷念韓國。
回到A365公路,我們隨便找一間餐館坐下,先是跟S傳訊息報平安,接著點了我們兩個都極其懷念的食物——魚,而且是煎得焦香的魚。四面環島的台灣和半島的韓國,魚料理畢竟是日常飲食之一,我從來沒想過在中亞旅行這麼久,居然會懷念起魚的滋味。吉爾吉斯不是沒有魚,但實在稱不上好吃,我在伊賽克湖周邊只能找到乾巴巴,充滿腥味,彷彿想用鹽巴的鹹味蓋過腥味的煙燻魚。老闆說這是頌湖的魚,他們偶爾會去那裡釣魚拿來賣。當我們要用湯匙和叉子開動時,老闆突然送上兩雙筷子,覺得我們應該用得比較習慣。用筷子扒飯配煎魚,覺得今天真是值得了。
隔天我打算啟程回吉國首都,剛好同路的宋杜邀請我與他同行,讓我搭個便車。回首都的柏油路面肯定沒有昨日之字形公路艱辛,宋杜感覺自己的開車技術更上一層樓,一路向西前往歐洲的目標又更明確了。才剛說完,路邊的警察招手要我們停下。
警察探頭說一大段話,發現我們沒反應後,便勉強用英文單字拼湊成一句話,搭配比手畫腳,大意就是我們要付錢才能過,因為我們忘記開車燈。接著他在紙上寫下5000 som (大約台幣1800元),示意要我們付罰款。這明顯已經超出本來罰款的價錢,也算是吉國的日常情況。
宋杜說一連串韓文,警察搖搖頭說:「English! English!」宋杜聳肩,一副我就是不會的表情,從錢包裡拿出5000韓元 (大約台幣125元)。警察搖頭看向我,彷彿把希望壓在我身上。我趕忙拿出專門放台幣的錢包,掏出100元台幣。警察接過台幣,用一種沒看過的表情盯著鈔票,接著把台幣還給我,拿走宋杜的韓元,放我們通過。
「你怎麼沒拿出索姆 (吉爾吉斯貨幣)啊?」宋杜問我。
「因為……我不會說英文,身上也沒有索姆啊!」我聳肩。
宋杜轉頭與我四目相交,會心一笑。我們繼續向北,前往比什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