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創作係以我身邊的阿姨們為籃本,加上一些想像與臆測而寫成,人名都是編造的。
年紀輕輕才十五歲就離鄉背景來到繁華的台北,每天在餐廳廚房洗著永遠洗不完的碗盤,其他人都是帶著橡膠手套工作,就只有她因手腳慢及粗心打破盤子,被要求不可以帶手套,兩隻手泡得發白起皺,冬天還會龜裂,她只好自費買醫療用手套來保護雙手。
晚上回到擺滿一張張雙層床的宿舍,每個人配一個有號碼鎖的鐵櫃,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隔間,所有一言一行都亳無隱私可言,她一開始好不習慣,都趁沒有人的半夜才去洗澡,但又會吵醒其他人,只好一直閉著眼亂洗一通,但久了也就習慣了,大家都是女人,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和其他女人聊起天來,大家都來自偏鄉的務農人家,不是小農就是佃農,也大多是長女,大部份的薪水都要原封不動寄回家,還好這份工作是既包吃又包住,也沒假日可言,所以每天除了餐廳就是宿舍,也沒有花錢的地方,但阿春還是有透過跟會和扣下全勤獎金,給自己存點私房錢,偶有沒排班的下午,她會和好姐妹去逛百貨公司,想像著自己穿上那些美美洋裝的樣子,然後買一瓶汽水到公園裡坐著,度過一個悠閒的午後。
有一天領班忽然問她,有沒有興趣改去上菜組工作,阿春二話不說就同意了,薪水可以高一倍,而且上班時間也比較短,還有提供二套制服、一雙皮鞋,上班的第一天她反覆地在鏡子檢查,衣服有沒有不平整的地方,頭巾有沒有綁好,雖然是制服,但這可是她的第一套洋裝。
上菜組工作看似光鮮,但也有其不為人知的辛苦,經常一個不小心就被滾燙的湯燙到,留下一個又一個燙疤,每天手臂和肩膀都非常痠痛,皮鞋也常磨破腳跟,她每天都花好多休息時間在擦藥,加上一些喝醉酒的顧客還藉機毛手毛腳,真是苦不堪言,也只有在領薪水那天才露出一絲絲的笑容。
有一次上菜時不小心把湯汁潑在一個餐廳常客身上,阿春嚇死了,好怕會被老闆處罰,以前有個姐妹就因這樣失去工作的,聽說顧客表示沒關係,老闆最後是扣她工錢了事,她鬆了一口氣,拿出部分私房錢,買了一個蜂蜜蛋糕,親自送到那位好心人的公司,原來他是個建築繪圖師,公司不大,透過門口小妹的指引,很快地找到他的位置,他們叫他「小劉」,看得出小劉很驚訝,他說中午有一小時休息時間,要不要一起吃個中飯,今天剛好是餐廳的固定消毒日,晚上才有班,她害羞地點頭,說了聲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好」。
之後只要有休假,阿春和小劉都會在台北市到處遊玩,二人的感情快速升溫,彷彿像是作夢一般,十八歲那年結婚,同年年底就生下了老大,接著就在家裡照顧公婆和初生兒,日子過得很平淡,也接續生了老二、老三和老么,每日忙著打掃三層樓的日式老屋、煮三餐和照顧孩子,卻沒發現老公加班的時間愈來愈長,出差的頻率也愈來愈高,突然有個公司女同事看不下去了,偷偷打了電話給阿春,原來老公和辦公室女同事婚搞外情,她只好去求老闆幫忙,老闆答應安排老公外派印尼一年,看看能否讓外遇的二人都冷靜一下,而且那位女同事也自行請辭,總算讓搖搖欲墜的婚姻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一年後先生結束外派回國了,阿春好開心,每天晚餐都煮了先生喜歡吃的菜,但先生還是嫌東嫌西的,怪罪孩子的成績不好是因為阿春的學歷低,沒辦法教孩子功課,事業上遇到建築不景氣,主管的職位不保,還差點沒工作,先生說算命的人說他命中有二妻命,不如先辦個假離婚來過個運看看,為了先生的事業,阿春二話不說就蓋了章,反正到時候會再重辦結婚手續的,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先生的預謀,原來他早就和外遇的對象在外租屋同居了,阿春只是被蒙在鼓裡,離婚手續辦妥之後,小劉就不回家了,公婆一開始也是站在阿春這邊,但又勸不回兒子,也只好勸阿春放手,於是阿春只好又回到餐飲服務業,租屋處就在婆家附近,怕還在唸小學的孩子們忘了她,訂了每星期三的零用錢日,她和小孩相約在巷子口的書店見面,也藉此機會看看孩子們。
三十幾歲的阿春身材穠纖合度、長相甜美,還是不乏追求者,但一聽到她離過婚,大部份的人都打了退堂鼓,只有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先生始終不在意,持續地追求她,但她怕結了婚就會失去了孩子,一直不願意點頭答應,不知不覺年齡來到了五十歲,才慢慢地敞開心胸準備接納第二春,但眼前這個交往對象因之前的離婚,和元配扯破臉,落得淨身出戶,完全沒有再婚的打算,交往了三年後,阿春下了最後通牒,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要對方做個了斷,既然不可能結婚,二人乾脆分手算了,這才逼出男方真正的答案,原來他和元配一直沒有正式簽字,阿春在無意識下做了三年的小三,她自己是外遇的受害者,如今她竟成了另一個婚姻的介入者,這讓她痛不欲生,決定不再結交任何異性朋友,還好孩子都大了,也都還認定阿春才是親生媽媽,至於爸爸的再婚對象,他們頂多是點頭叫聲阿姨,甚至二兒子買房子,還跟阿春買上下樓層,彼此有個照應,阿春身體不舒服時,三個兒子也會輪流帶她去看醫生,嫁出去的女兒同住在新北市,每個月會來帶她去吃飯,順便給孝養金,每年母親節他們都提早一星期慶祝,四個孩子和孫子們坐滿一個大園桌,齊聚一堂和樂融融。
阿春有時會忍不住想著,當初若沒有北上,就留在農村的工廠工作,就嫁給務農的左鄰右舍,現在的生活不知會是什麼樣子?想著、想著眼眶都濕了,想著娘家的媽媽來台北教她要向劉家的祖先「辭祖」,阿母強忍著情緒帶著她祭拜,握著她的手說:「阿母不能帶你回家,爛艾勞幾刮吼郎嘆聽(意思是我們要留一些給外人探聽)」在那個民風保守的年代,被夫家「離緣」(即離婚),通常是犯了滔天大罪,在鄉里之間若傳開來,娘家的人就很難在左鄰右舍抬起頭來了,「阿母拜託你留在台北,我會寄些錢給你租房子」,阿春很有志氣,不只沒拿阿母的錢,還持續寄錢回家,幫老家增建了新房子,讓弟弟結婚時有新房子可以住,鄰居們都以為阿春是因為嫁得好,才有辦法「第蔭奧頭厝(意思是造福娘家人)」,這心酸只有和女兒吃飯聊天時,才能講出來一吐心中怨氣,但也隨著歲月過往,好像在講別人家的事一樣了。
這一生到現在已無所求,所有的遭遇都是命,對於傷過她的人她都選擇原諒,而她不小心傷害的人則心存遺憾,透過初一十五的吃齋唸佛,希望能彌補罪過,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在農家生男丁才是喜事,生女兒就是賠錢貨,偏偏老葉的老婆還連生了二個女兒,於是老葉聽從產婆的話,懷孕時就作主第二個女兒一出生,要送養給霧峰地區的人家當養女,阿桃顧不得老人家說做月子不能哭,否則以後眼睛會看不清楚,每天以淚洗面,但孩子還是給抱走了,為了這個原因,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肯和先生同房,因為她不想再送走孩子了,所以五年後家庭經濟好轉,她又懷孕了,還特別去廟裡求籤詩問神明,神明指示這胎是男孩,她才放了心,最後生下了唯一的獨子,但心中始終掛念著被收養的二女兒,還好二人緣分未盡,多年以後得以重逢。
阿蘭就是阿桃的無緣的女兒,養父母領養了她之後,把她當親生子女疼愛,家境不錯的林家給了她很優沃的物質生活,而在她十歲時,養母竟奇蹟似地連生了二個兒子,她覺得這是阿蘭帶給林家的好運,並不會因她是長女,就要負擔所有家事,寧可富養女兒,家事都由傭人代勞,一路讀書到初中畢業(在當時已經很不容易了),因甜美長相及氣質不俗,初次應徵工作,即當上了百貨公司專櫃小姐,主要負責男士服飾配件,賺來的錢也毋需養家,除了犒賞自己買些衣服和包包,全都存進了自己的銀行帳戶中。
阿松是個訂製西裝的學徒,經常需要跑百貨公司買領帶、袖扣和口袋巾,好讓高端客戶可以一次購足搭配西裝的所有配件,他對阿蘭一見鍾情,但自己只是個窮學徒,身高又比阿蘭矮,一直不敢有所表示,但二人因見面機會頻繁,也就漸漸熟悉。
有一天阿松又到阿蘭的櫃位幫顧客搭配領帶時,發現阿蘭似乎心情不佳,於是上前關心,得知阿蘭的養母身體不適住院中,阿松自願開車送她去探視,這一載就是一個多月,直到養母往生,這段接送情載出了二人的姻緣,富家女嫁給窮小子的佳話,在鄉里間流傳了好一段時間。
婚後,阿蘭拿出了所有私房錢,替好不容易「出師」(即學成技術可轉變成正式西服師傅了)的丈夫開了一家西服訂製店,孩子相繼出生,阿蘭也帶著孩子回去探視生母,每回停在老家旁的閃亮私家車,總會引來許出羡慕的眼光,順手帶回的高檔伴手禮則讓生母一家人驚呼連連,當初對自己被送養的不諒解也就隨風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