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洛陽伽藍記》所載胡僧為例
接上文-中國又叫"桃花石"從東漢季世諸侯割據,形成君弱臣強. 魏晉雖有短期和平,但不旋踵即有八王之亂,從此北方諸胡列國崛起,繼而南北朝對峙,兵連禍結,戰亂不已. 人民不堪其苦,佛教以因果業報之說,正符合當時人民的需要,因而佛教在中土大為盛行.
在佛教傳入西域之前,源於西域(今中亞、波斯)之瑣羅亞斯德教已經由西域胡人傳中土. 以其崇拜天神及火,傳入中土後,稱其天神為胡天,以其崇火,又稱之為火祆教(「祆」字為唐代特為此教創制之新字).
繼祅教之後,波斯人摩尼在祅教二宗三際基礎上[26],創立摩尼教,此二教之傳教士均善於幻炫之術,以此迷惑信徒,以招徠信眾. 以往文獻對此類幻術載之頗詳,此處不加贅引,且看北魏洛陽城西法雲寺就是由西域胡胡僧曇摩羅所立[27].
曇摩羅是西域烏場國人,按烏場國係梵文Udyana音譯,《法顯傳》、《魏書》作烏萇,《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作烏長那,《新唐書、西域傳》作烏萇,又作越底延,《開元釋教錄》作鄥茶,而梵文本意為花園.
《慈恩傳》卷二注云:「唐言苑,昔阿輸迦王之苑也。」此國在斯瓦特河流域,包括現代pangkora、Bijawar、Swar及Buna等四縣[28]. 據《洛陽伽藍記》稱其人:
「聰慧利根,學窮釋氏,至中國,即曉魏言隸書,凡所見聞,無不通解,是以道俗貴賤,同歸仰之,作祗洹一所,工制甚精。佛殿僧房,皆為胡飾,丹素炫彩,金玉垂輝,摹寫真容,似丈六之見鹿苑;神光壯麗,若金剛之在雙林。伽藍之內,花果蔚茂,芳草蔓合,嘉木被庭,京師沙門好胡法者,皆就(曇)摩羅受持之,戒行真苦,難可揄揚。秘咒神驗,閻浮所無,咒枯樹能生枝葉,咒人變為驢馬,見之莫不驚怖。」(見《洛陽伽藍記》頁201,范祥雍校注本,台北華正書局,1980年)
上引文中之「祗洹」,是指佛寺或精舎,這個西域胡僧依據西域建築風格建築他的佛寺,這在洛陽應當算是相當特殊的一座祗洹.
而曇摩羅善唸咒,經他唸咒之後,可使枯樹重生枝葉,也能使人變為驢馬. 這是幻術,依據常理,這是不可能之事,試想如唸咒能將人變為驢馬,如照其邏輯,既能將人變為驢馬,則再唸咒,必可將驢馬變為人,我們衡諸常理,乃知此實為不可能之事.
此為幻術之極至,這其中可能還含有今之所謂催眠術在內,設若曇摩羅真有此術(使樹生枝葉,使人變為驢馬),何不使西域沙漠變綠洲?
可見其為幻術,所謂「見之莫不驚怖」,這些「見之」可以說是受其催眠之暗示,產生幻覺,隨其暗示而產生枯樹生枝葉,人變為驢馬,其為幻術無疑.
再者以上引文稱「至中國,即曉魏言隸書」,吾人皆知西域烏場國人其語言絕非孤立語型漢藏語系之漢語. 按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後,推行全面華化,其中有斷北語一項,因此所謂「魏言」乃是指漢語而言.
而北魏時通行文字為隸書,凡此都必須學而後始能知之,斷無「至中國,即曉魏言隸書」之理.
按北魏時聲威遠播至西域,西域之人有可能因興販或宣教而學會「魏言隸書」. 早於曇摩羅之西域胡僧鳩摩羅什其聰慧應在曇摩羅之上,被吕光強帶到敦煌,吕光自立國號涼(史稱後涼),鳩摩羅什在後涼十餘年,始學得漢語識得漢字.
鳩摩羅什尚且需要學而後知之,曇摩羅必是在西域時已學會「魏言隸書」,此也無可置疑者,只是一般大眾對曇摩羅之幻術未加深思信以為真,更以訛轉訛,以為確有此術。
按西域諸綠洲國家,自古就盛行幻術,傳入中土後稱之為「幻伎」,如《太平御覽》卷七百三十七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北涼錄》稱:
「元始(係諸胡列國北涼沮渠蒙遜年號,元始或作玄始,共十七年,自西元412至428年)十四年(西元425年)七月,西域貢吞刀吐火秘幻奇伎。」[29]
時洛陽城內長秋寺每年四月四日佛像出巡時,「辟邪師子(辟邪、師子均獸名,師子即獅子,所謂辟邪,據《漢書.西域傳》:「烏弋山離國王有桃拔、師子、犀牛」,孟康注:「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一角或為天鹿,二角或為辟邪。」)導引其前,吞刀吐火,騰驤一面,綵幢上索,詭譎不常。」(按佛像出巡時導引其前的辟邪,獅子都是百戲化裝而成,非真獸,如今日舞獅).
可見吞刀吐火等幻術,在北魏洛陽迎神賽會時,巳經出現。 再看同是洛陽城內的景樂寺,初為比丘尼寺,男子不得入,一旦得入,「以為至天堂」,其後寺禁稍寬,百姓可以任意出入,此寺「奇禽怪獸,舞抃殿庭(抃,音卞,歡欣之意)飛空幻惑,世所未覩,異端奇術,總萃其中,剝驢投井,植棗種瓜,須臾之間皆得食。士女觀者,目亂睛迷。」[30]
此處所謂「剝驢」乃肢解驢馬之技,都是幻術或催眠之一種. 此等幻術均係來自西域,當然時日一久,自會有中士之人師事西域胡僧而習得此類幻術.
《洛陽伽藍記》對長秋寺、景樂寺之施展幻術者,雖未指明來自西域胡僧,但其術源自西域,則無庸置疑。
《洛陽伽藍記》對佛教宣稱人死後,要受閻羅王審判,視其生前作為定其輪迴去處的說法,有一段頗具諷刺性的記載,說是洛陽城東崇真寺比丘(即今日俗稱的和尚)惠凝,因為「陰間生死簿」錯把他名字放上,所以死七天,又讓他復活.
惠凝自述在陰間的見聞,說有五個比丘同在陰間受閻羅王審判,有一個比丘說是寶明寺智聖(確有此寺,在洛陽城東),因其生前坐禪苦行,所以得升天堂。
有一比丘是般若寺道品(在城內),因誦《四涅槃》所以也得升堂。
有一比丘自稱是融覺寺曇謨最(寺在城西,詳下文),平時擅講《涅槃華嚴》有上千人聽他講經,閻羅王說:「講經者心懷彼我,以驕凌物,比丘中第一麄行(麄,音意皆同粗),今唯試坐禪誦經,不問講經」,曇謨最說:「貧道立身以來,唯好講經,實不闇誦。」閻羅王勑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曇謨最向西北門,屋舍皆黑,似非好處。
有一比丘是禪林寺道弘(寺在城東)自稱「教化四輩檀越[31],造一切經,人中象+軀」,閻羅王曰:「沙門之體,必須攝心守道,志在禪誦,不干世事,不作有為。雖造作經象,正欲得人財物。既得他物,貪心即起,既懷貪心,便是三毒不除(按三毒即貪嗔癡),具足煩惱。」亦付司。乃與曇謨最同一黑門。
有一比丘說是靈覺寺寶明(寺在城東),自稱:「出家之前,嘗作隴西太守,造靈覺寺成,即棄官入道。雖不禪誦,禮拜不缺。」閻羅王曰:「卿作太守之曰,曲禮枉法,刼奪民財,假此作寺,非卿之力,何勞說此?」亦付司,青衣送入黑門。
以上這一段借還魂復活惠凝的嘴,說出北魏後期佛門的情狀,尤其閻羅王評論比丘道弘的一段「造作經象,正欲得人財物,既得他物,貪心即起,即懷貪心,便是三毒不除」,說得真是入木三分,放在今天,仍然具有警世意義.
君不見當前佛教界無不在增建寺院力求奢華,實應將《洛陽伽藍記》這一段誦讀再三。
現在來看當時洛陽城西,融覺寺,這所佛寺在洛陽城閶闔門外御道南,有五層浮圖一所,佛殿僧房綿延一里,比丘曇謨最講經之所.
曇謨最善於講涅槃、華嚴二經,有僧徒上千人,天竺(即印度)胡沙門菩提流支見而禮之,號為菩薩.
菩提流支深解佛義,知名西土,諸夷號為羅漢,曉魏言及隸書,翻《十地》、《楞伽》及諸經論二十三部,雖金石之寫金言,草堂之傳真教,不能過也。
菩提流支讀曇謨最《大乘義章》每彈指歎,唱言微妙,即為胡書寫之(意為譯為西域文字,按當時西域可能通行之文字為粟特文),傳之西域,西域沙門常東向遙禮之,號曇謨最為東方聖人(以上見《洛陽伽藍記》頁230~231).
n style="font-size: large;">可見曇謨最的佛學素養何其精湛,然而死後閻羅王卻認為他「心懷彼我,以驕凌物,比丘中第一麄行」,而被判入黑暗之門,這是何其諷刺之事。
然而也可見佛學素養與奉行佛的慈悲,並無關聯,此點深可警惕,口宣佛號、精通佛學而不作慈悲行、心懷彼我,則與凡人無異,死後仍需受最後審判。
北魏後期洛陽城一段靈異記載,當然以今天看來,純屬靈異傳說,鄉野怪譚,但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則未必如此,必然有許多人信以為真.
當時已有「洛水之神」在民間流傳,今天我們認為的洛水之神,似乎與曹子建秘戀甄宓產生了聯想,但北魏後期(西元五世紀未六世紀初)似乎還沒有曹、甄秘戀之說,也似乎沒有將甄宓比附為洛水之神.
據《洛陽伽藍記》卷三城南大統寺,北魏至孝明帝元詡時(元詡,西元518~523年在位),局勢已然不穩,此方六鎮蠢蠢欲動,孝明帝孝昌初年(孝昌525~527年,共三年),已是盜賊四起,州郡失據.
朝廷大事征兵,從戎者拜曠野將軍(據《魏書、百官志》有曠野將軍,從九品,位階不高),當時甲胄之士號稱明堂隊,在明堂隊中有虎賁將軍駱子淵者自稱洛陽人(按北魏自孝文帝遷都洛陽後,無論何族,凡出生於洛陽者,皆稱洛陽人,而駱姓,或有可能來自西域),孝昌時戍守彭城(地當今江蘇徐州). 有其同營人樊元寶得假回洛陽,駱子淵就託樊某帶一封信回家,只說「宅在靈台南,近洛河,卿但至彼,家人自出相看」.
樊元寶就依言到靈台南、洛水邊,可是舉目四望,並無人家. 正想離去,忽然見到一個老翁來問:「從何而來,徬徨於此?」
樊元寶告之所以,老翁說駱子淵是我兒,取了信並邀樊某返其家. 這時樊某但見原來空曠之處「館閣崇寬,屋宇佳麗。」
既入它第,老翁「坐命婢取酒,須臾,見婢抱一死小兒而過。(樊)元寶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紅,香美異常,翁設珍饈,海陸具備,飲訖辭還,老翁送元寶出,云:『後會難期』以為悽別甚殷勤,老翁還入,元寶不復見其門巷,但見高岸對水,淥波東傾,唯見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方知所飲酒,是其血也,及還彭城,(駱)子淵巳失矣。元寶與子淵同戌三年,不知是洛水之神也。」
這裏提「洛水之神」是駱子淵,而不是一般所瞭解的甄宓,對此《太平寰宇記》三《河南道洛陽縣下》,也記有事,很可能就是出於陽衒之之書,其文如次:
「洛子神,《郡國志》:後魏(按即北魏、拓跋魏、或元魏)虎賁中郎將洛子淵者,洛陽人,鎮防彭城,因同營人樊元寶歸,附書至洛下,云:宅在靈台南。元寶至,忽見一老翁云:是吾兒書。引入,屋宇顯敞,飲食非常。久之,送元寶出,唯見高岸對水,方知是洛水神,因立祀,以祈水旱。」[32]
以上兩項文獻都指稱洛水之神是駱子淵,是男子而且是個勇士(虎賁、虎賁中郎將).
就故事的內容而言,尤其是老翁用以款待樊元寶的酒,事後才知道原來是人的血,雖是靈異事件,不夠淒美,而且傳統所傳的洛水之神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而且跟甄宓劃上了等號,《史記.司馬相如傳》引其所撰《上林賦》稱:「若夫青琴宓妃之徒」句,《史記索隱》注稱:「如淳曰: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為洛水之神。」這個溺水而死的洛水之神,就讓人感到淒美。
此外,三國曹魏曹子建(名植,西元192~233年)作有《洛神賦》,歷來相傳此賦所謳歌的洛水之神,是隱喻曹丕之妻甄后(袁紹之媳,甄逸之女).
傳說曹植暗戀其嫂甄后,曹丕黃初中期(黃初係曹丕年號,共七年,西元220~226年),曹植入朝,時甄后巳為郭后所讒而死,曹丕以甄后遺物玉鏤鑲金帶枕示曹植(鏤,音漏,雕刻之意),曹植睹而感傷而泣,在歸途中息洛水旁,為懷念甄后而作《感甄賦》.
之後魏明帝曹叡(西元226~239年在位)時將《感甄賦》改名《洛神賦》,把甄后喻為洛水之神,這個洛水之神較之駱子淵顯然可愛多了,但梁《昭明文選》未採此說,所以後代此說並未廣為流傳。
按陽衒之係六世紀中葉之人,去曹魏未遠,如確有洛水之神指甄后之說,陽衒之理應知之,而不致採當時洛陽傳洛水之神為駱子淵之說,或許陽衒之之世,指洛水之神為甄后之說尚未出現.
總而言之,把洛水之神指為駱子淵,是當時洛陽流行的傳說,應屬靈異事件,鄉野怪譚之類,只是既不哀怨也不淒美。
《洛陽伽藍記》卷四《城西》法雲寺為西域胡僧所立,在城西大市之北有慈孝、奉終二里,別有準財、金肆二里,這四里分別出現一些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茲分述如次:
法雲寺為西域胡僧曇摩羅所立(曇摩,即南無,古時「無」字讀若摩、或謨,曇摩即南無,係梵語意為皈依),曇摩羅係西域烏場國胡人,此寺「佛殿僧房,皆為胡飾,丹素炫彩、金玉垂輝。摹寫真容,似丈六之見鹿苑,神光壯麗,若金剛之在雙林,……京師沙門好胡法者,皆就(曇)摩羅受持之。戒行真苦,難可揄揚。秘咒神驗,閻浮所無。」(見《洛陽伽藍記》頁201)
這裏說這位西域胡僧曇摩羅「秘咒神驗」,所謂「秘咒」顯然也是一種幻術,試想如果只要唸一些咒語(都是梵語音譯成各國文字,因此字雖認得,意不可解)就可達到某些目的,則一切努工作的人,豈非白搭.
所謂「秘咒」者,應屬幻術之一種,利用人們無能為力時的一種安慰. 試想「秘咒」果真「神驗」,則醫院、軍隊……都屬多餘.
早期西域胡僧多以此等幻術,招徠信徒,但隋唐之後,中國正統佛教已知幻術非真,多摒棄之,但此等幻術,持咒等仍保留在喇嘛教中,至今仍盛行不衰。
接下篇 - 狐仙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