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洛陽伽藍記》所載胡僧為例
二、西域民族早期信仰
幾乎所有人都有信仰,縱然有人強調他什麼都不信仰,但是他已經信仰了「什麼都不信仰」的信仰,因此可以說幾乎所有人都有信仰,個人如此,民族也然。
初民社會對大自然晴雨雷電風雪均不甚瞭然,均認為暝暝之中有主宰者,因而產生萬物有靈之泛靈信仰.
而且認宇宙為垂直狀,共三層,最上層為天上界,乃諸神所居;中層為地面界乃人類及萬物、山川、湖海所停留之所;下層為鬼怪惡靈所居。
普通之人無法與天上諸神及地下諸鬼怪惡靈溝通,如何祈求天上諸神賜福、地面山川、湖海萬物之靈福祐人民,更希望地下諸鬼怪惡靈不為禍於人,只有透過巫者與之溝通.
巫者在西北利亞土著民族讀作「薩滿」,是由學界遂將此種萬物有靈之泛靈信仰,稱之為薩滿信仰,或逕稱為薩滿教.
然則在上文中提到信仰與宗教仍有相當距離,宗教有其必備之諸多條件,且缺一不可,而薩滿信仰則不必全部具備,因此「薩滿教」之稱謂,未必十分妥適。
薩滿(原為女巫之專稱,後泛指所有之巫者)既能與諸神、鬼怪惡靈溝通,則其必然要有異於常人之若干「法術」始足以使人信服.
這些「法術」由粗糙而「精緻」,往往使人真假莫辨,這其中有可能巫者在自我催眠下,確認自己與某神靈結為一體,而為信徒祈福避禍.
也有巫者明知自己是在裝神弄鬼, 騙取信徒以獲得「供養」藉以維持生計.
至於是否真有神靈附身或巫者在裝神弄鬼,只有巫者自己心知肚明。此種薩滿信仰任何民族都曾經有過,甚至在今日科學倡明的仍有類似靈媒為人作法祈福禳災。
中亞或西域早期各民族之有泛靈信仰,實為極自然之事. 而古波斯(今伊朗)地區民間盛行幻術,就既有文獻看人類最早形成之宗教(具有自創之經典、自有之神、專職之神職人員……諸條件,參見註1)似為波斯人瑣羅亞斯德所創立之宗教.
由於渠並未為其所創立之宗教給予名稱,因此遂以瑣羅亞斯德教名之. 又以其崇拜之神稱阿胡拉.馬茲達(或作奧爾穆茲德),因此也有稱之馬茲達教,復以其崇尚火(象徵光明)遂有以拜火教稱之者。
瑣羅亞斯德教創於波斯,且成為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國教,其專有之經典稱《阿維斯陀經》(Avesta).
一般研究此一宗教者,多稱之為「聖經」,一如猶太教之《律法書》、《先知書》、《聖錄》,基督教之《福音書》或佛教之《佛經》;《阿維斯陀經》或作《阿維斯塔》、《阿勿司他》、《阿威士陀》,據專研究此教之學者稱Avesta一詞源自古波斯語afasta,其意為「律法」[5],其後又擴大將之解釋為「知識、諭令或經典」[6],通通稱之為《波斯古經》。
瑣羅亞斯德教在西元前559年時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居魯士(Cyus,西元前529年在位,約當中國東周靈王姬泄心至東周景王姬貴時),該教已在為波斯東部流傳,之後向今中亞地區(廣義之西域)傳播.
自是中亞河中地區(指阿姆河、錫爾河兩河之間地區)各綠洲國家,均自原有之泛靈信仰而改奉瑣羅亞斯德教. 如所周知,一種宗教如要向另一地區順利傳播,必然要吸納該地區原有之若干信仰習俗,因此傳到中亞地區的瑣羅亞斯德教,與波斯之瑣羅亞斯德教,在本質上有所不同,但其仍為瑣羅亞斯德教則毋庸置疑。
波斯人自古就有「術士」之類人物,為人驅魔、治病,製作符咒、占卜吉凶以及諸種「法術」,此類術士生活簡樸,厲行一夫一妻制,不食葷腥,熟暗禮節,因此頗受波斯王之敬重,也為多數波斯人民所愛戴.
瑣羅亞斯德教原本排斥此類吞刀吐火等等之幻術,但術士在波斯具有相當地位,瑣羅亞斯德為了傳教,對術士之作為不僅未加反對,久之,瑣羅亞斯德教之傳教士(祭司、麻葛、穆護,有關瑣羅亞斯德教或火祆教詳情可參見陳垣《火祆教入中國考》,該文輯入《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粹.史學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頁14~24。林語殊《波斯拜火教與古代中國》,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劉學銚《祆教.摩尼教從中亞到中原》,該文輯入劉著《從古籍看中亞與中國關係史》,台北知書房出版社,2000年,頁7~58等論著,本文非探討瑣羅亞斯德教或火祆教之專著,從略),也多習得此類幻術,並以此類幻術招徠信眾,整個廣義之西域諸綠洲國家瑣羅亞斯德教傳教士均精通此等幻術。
之後瑣羅亞斯德教蛻化為摩尼教,摩尼教吸納佛教若干教義,其傳教士在原有之法術上再為「精進」,唐人段成式在其筆記中曾有如下一段記載:
「俱振提國尚鬼神,城北隔真珠江二十里有神,春秋之時,國王所須什物金銀器,神廚中自然而出,祠畢亦滅,天后使驗之,不妄。」[7]
引文中之俱振提,即《新唐書》中之距戰提,在昭武九姓曹國之東北,而曹國都於澤拉夫香河畔,係故康居之地,而真珠江即葯殺水(Yaxarter)也即錫爾河,此河上游在中國境內稱真珠江。
再看《通典》對「曹國」的記載:
「曹國,隋時都那密水(即澤拉夫香河)南數里,舊是康居之地。國無主,康國王令子息建領之,勝兵千餘人,國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東諸國並敬事之。其神有金人,金破羅闊丈五尺,高下相稱。[8]每月以駝五頭、馬十疋、羊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盡。東去康國百里……」
上引兩則紀載都可看出廣義西域,在宗教信仰上出現的「神跡」,所謂神跡也即是幻術,如所周知,凡是衡諸常理不可能發生之事,都可視之為「神跡」,而所謂「神跡」,質言之,就是幻術.
「幻術」淺而言之,就是魔術,深而言之,則可能與催眠術有關. 當佛教傳人狹廣義之西域後,佛僧為吸引信眾,往往也習得一身幻術.
無論摩尼教或佛教都是向外傳播的宗教,西域的佛僧在西元四世紀時頗多來華弘揚佛法,這些西域佛僧往往身懷「絕技」,挾其「幻術」以迷惑眾生,使之信奉佛法,如西域胡僧圖澄(或作浮圖澄)即善於幻術,曾稱:
n>「百有餘歲,常服氣自養,能積日不食,善誦神咒,能役使鬼神,腹旁有一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讀書,則拔絮孔中,引出五臟六腑洗之,訖,還腹中……」。[9]
上項紀載已逸出常理,就醫學常識而言,不可能有此種情形出現,若非杜撰,則必為幻術,不僅史傳如此紀載,南朝梁釋慧皎之《高僧傳》載有更有神奇之幻術,如:
「佛圖澄者,西域人也,……以晉懷帝永嘉四年(西元310年)來適洛陽,志弘大法,善誦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雜胭脂塗掌,千里外事,皆徹見掌中,如對面焉。亦能令潔齋者見。又聽鈴音以言事,無不效驗。」[10]
衡諸常理,上述佛圖澄之事跡,除幻術外,別無他解。至於佛圖澄能「羯語」,《高僧傳》稱當西元328年(東晉成帝司馬衍咸和三年、漢趙劉曜光初十一年,按漢趙一般文獻均作前趙,恐未妥,首掀諸胡列國序幕之匈奴劉淵所建之政權其國號為漢,劉曜篡奪後,始改國號為趙,如僅稱前趙,對劉淵而言,實欠公允,故稱漢趙,較為妥適),劉曜親率大軍攻洛陽,石勒(係羯族,羯族之前雖役屬於匈奴,但非匈奴族)欲率兵前往拒劉曜,時其內外僚佐,皆以劉曜兵多,勸石勒不宜率兵赴洛陽,石勒由是徵詢佛圖澄看法,佛圖澄說:
「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僕谷劬禿當』。此羯語也。」[11]
因石勒為羯族,佛圖澄佛遂以羯語告之,其意為石勒率兵出擊劉曜,當可手到擒獲劉曜。
按羯為赭羯之省稱,今中亞昭武九姓諸國稱善戰之健兒為赭羯,或作拓枝、赭時,尤指今中亞塔什干一帶,可見佛圖澄應為西域胡僧,且善於施展幻術。
稍晚於佛圖澄的另一位西域胡僧鳩摩羅什,也擅長幻術. 諸胡列國羌族後秦姚興認為如此聰穎而又佛學淵博的鳩摩羅什一旦駕鶴西歸,沒有留下法種,如何得了, 於是便給以美女十個,「逼令受之」(《高僧傳》用語).
由是眾僧覺得鳩摩羅什已破色戒,不免以異樣眼光視之,且有欲效之者. 於是鳩摩羅什「乃聚針盈鉢,引諸僧謂之曰:『若能見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舉匕進針,諸僧愧服乃止。」[12]
鳩摩羅什能吞針,衡諸常理也屬不可能之事,其為幻術無疑,鳩摩羅什被迫接受十個女子後,生下兩子(見《晉書》). 他本人對此事的解說為:「如臭泥中生蓮花,但採蓮花,勿取臭泥也。」[13]
可見西元四、五世紀時,來華西域佛僧多擅幻術。其時西域雖然已成為佛教攝化區,但西域佛僧仍沿襲傳統藉幻術以招徠信眾,其進入中土弘法者,也多以幻術稱盛.
然而正統佛教,從根本上排斥炫幻之術,因此許多中土出家者,為求佛教真義,不辭跋山渡漠,萬里迢迢前往佛教發源地天竺(今印度)求取真經,要以佛教真義使人頂禮崇奉,而非靠炫幻之術,使人好奇畏懼而信奉。
三、
諸胡列國及北朝時之佛教
註:
[5] 見林語殊《波斯拜火教與古代中國》,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頁23。
[6] 見中國大百科全書編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北京、上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年,頁383。
[7] 見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將之輯入《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列頁551~787。
[8] 金破羅,係飲酒器,為伊朗語「Patrod」之對譯,見李錦繡、余太山《〈通典〉西域文獻要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頁174。
[9] 見《晉書》卷九十五《佛圖澄傳》,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
[10] 見慧皎《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湯用彤校注本,頁345。
[11] 見慧皎《高僧傳》,頁348。
[12] 見《晉書》卷九十五《鳩摩羅什傳》,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頁2502。
[13] 見慧皎《高僧傳》,頁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