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內心在打架,一方面他說得很認真讓我很心疼,但是我卻沒辦法認同當事人說的這些話。」
實習生在我面前皺著眉,談論著他的當事人 — 很顯然地,這位當事人讓他很苦惱,苦惱到他的臉部表情都在幫他說話,只是他沒有自覺到這苦惱不止縈繞在他腦海,而且還呈現在他的身體:緊到可以夾住蚊子的皺眉、彷彿握了200磅槓片的垂肩、直比米勒拾穗畫面的低頭…這一切,也因為我和實習生關係到了、夠熟了,所以他可以這麼自在的在我面前呈現各種姿態。
「回頭看看你的逐字稿吧;你這裡寫著『扭著身體,躺在會談椅上』,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他非常非常的不舒服,所以多數時候都是躺在椅子,有時候會翻來覆去的,可是我在問他問題的時候,他又會很認真地坐起來回答我,過沒多久就又翻過去。」
「當事人說的話跟他做出來的行為,在告訴你什麼嗎?有什麼隱喻嗎?」
「在這本書裡,我談的是當下,『臨在當下presence』是我一生努力追求的境界。」《八角哲學》
江振誠在他的《八角哲學》序言裡提了這麼段話,一開始我還不是很懂,臨在當下的presence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說上菜的時候主廚要在旁邊說菜給客人聽嗎?還是客人有任何疑問主廚都要很快的出現?
怎麼想怎麼不對,畢竟廚房裡有那麼多的事情,如果主廚一直處於這樣子隨傳隨到的狀態,那麼,他要如何在千頭萬緒的廚房裡指揮若定呢?木村拓哉在「東京大飯店」裡身為主廚,基本上也要確認味道、盯住出菜前的擺盤。主廚的presence臨在當下,肯定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
一直到這兩天,在督導實習生之前,我剛好讀了書,再度出現了這個字:
「照護攸關著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活生生的臨現(vital presence) — 存在個體所本有的生命力與充實感。照護的行動會從我們內在召喚出臨現的能力。《照護的靈魂》
廚師在廚房裡工作,面對的是各種食材、不同刀法、各式調味、乃至不同的擺盤,完全現場作業導向,要視情況而有所調整。然而這樣子的現場作業,不是漫無目的或者是毫無計畫;相反的,會根據季節、風味、上菜順序、搭配餐酒…等眾多因素加以嚴謹思考、反覆試作後,制定當季或當月菜單,然後以此為依規進行烹製,現場實際作業時,諸多因素皆已內化為身體記憶,自然能從容不迫面對現場。
相較之下,照護的現場狀況百出,尤其是該書作者凱博文的妻子已經失智,許多情況無從預期,照護者儘管是資深精神科醫師,熟悉失智症患者的症狀。然而,當日常相處的配偶出現替身綜合症(capgras syndrome)、而非科書裡的個案或是診間的病人時,身為醫生原本冷靜理性的科學腦也會亂了套,要花上一些氣力才能重新掌握生活步調。
何況,日常生活的照護,從洗澡、穿衣、進食、家居、工作、安全…都要全部自己一手包辦的情況下,照護已經變成鉅大的挑戰。也因此,凱博文醫師才會認為,臨現的能力在照護的行動中出現。
在行動中出現。
掌廚如此。照護如此。介於前述兩者之間的諮商,亦復如此。
「所以,當事人在告訴你什麼呢?」
「…」
「…」
「…」
「他大概在告訴我,就算他生病了人很不舒服,還是來了,因為,他相信我。但是…」
「但是?」
「會不會只是他習慣了找我談呢?」
「有可能。光是他能在你面對像個小小孩翻來滾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正因為是你在他旁邊呀。」
「內心打架?所以我們在討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