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不是平安夜。
那時算是廣告公司黃金年代的末期,虛華的光暈還在。
我在一家外商廣告公司擔任創意總監。職稱聽起來很大,但就如同廣告一樣,膨風不實的成分居多。新來的副總Veski,坐進了我旁邊的隔間。我當然還不知道,他會成為未來的總經理。
依照十二生肖面相學來看的話,他的臉型屬於鼠型臉,就像張愛玲筆下的易先生,有幾分鼠相。不過人看起來不討厭,常常站起身來,頭露出隔間,罵幾句髒話開場,跟我哈拉幾句,跟同事相處沒有甚麼距離。如果走進辦公室洗手間,剛巧看見他在小便斗上廁所,我也能不太尷尬地站在他旁邊的小便斗,跟他聊上幾句,順便觀察一下地上有無髒污,看看他的攝護腺功能是否健康。
廣告圈裡的人事流動很平常,畢竟工作壓力大,待久了會想逃出去別家公司看看。想的是要換個比較好的環境,通常也只是移監而已,從一所監獄換到另一所監獄。不過有個附加好處啦,就是隨著跳槽,職位跟薪水可以再往上跳,從蚱蜢跳成青蛙再跳成袋鼠。Veski後來跳槽到另一家中型公司當總經理,又回來這外商廣告的時候,就變成了總經理。
還好,我之前沒甚麼得罪他。
即使升官了,Veski對人還是蠻親切的,不像那種一當總經理就演出川劇變臉的人,煩人的是他很喜歡開會,大小事都要開會。
對於會議我是能閃則閃,但今天他已經先發了mail特別提醒大家,請每位同事務必都要參加,我也只好乖乖認賠,空出時間準備參加這無聊的會議。我完全不清楚,有幾位辦公室裡的同事,會因為今晚的會議,即將在這個遊戲裡出局。
危險就在會議中
上班族都知道,會議中常常隱藏著許多的凶險暗礁,一個不小心,輕則被上司在心中暗暗劃一個叉,重則被大老闆或重要客戶當場洗臉,很多細節是嫩呆的菜鳥不會注意到的。
在我還比較資淺時,有次去台南的統一公司開會,有點咳嗽小感冒。一旁同去的業務同事貼心的說,小感冒可以買個舒跑喝。好啊,我就在他們廠區販賣機裡,投幣買了鋁箔包的舒跑。
一進會議室開始提案,我把喝了幾口的舒跑放在桌上,準備要提案,才剛一開口,就被坐在遙遠主位的客戶大老闆打斷了。
「嗡嗡喔喔嗡嗡嗡」
離得有點遠,我沒聽清楚大老闆講甚麼,蛤了一聲。
大老闆有點不悅的又高聲講了一次。
「把飲喔阿雅來嗚喔」
我還是沒聽清楚,旁邊有點慌張的業務,壓低聲的跟我說-「他說,把那飲料拿下桌子再講啦。」
我就把舒跑放到桌下,開始巴拉巴拉的講腳本。
就這樣,那天的提案還沒開始就失敗了。會議結束後我滿臉黑人問號。走出統一公司的路上,我疑惑地問業務說:「大老闆在不高興什麼?會議室不能喝飲料嗎?你桌上也有擺茶裏王啊!」
業務回說:「我也是聽他發火才想到,啊!是舒跑啦!」
「不能喝舒跑喔?」
「舒跑是別家飲料公司的啦!」
「後,是誰叫我買舒跑的。」我捶了業務一拳,果然不能聽信小人之言。
腦袋靈光的業務迅速的卸責說:「該怪的是統一啦,為什麼要在自家廠區裡的自動販賣機裡放舒跑啦!」
也對,為什麼要埋下這個陷阱陷害我們咧?
但Veski在公司舉行的這場會議,氣氛並沒有像跟客戶提案那麼嚴肅。會前通知只提到,是要大家給公司其他部門改進的建議,感覺就像一場很平常的會議。我坐在位置上打著電腦,聽到總機廣播通知提醒,創意部同仁,請至阿拉旺會議室開會,就晃著閒散的腳步,跟著同事三三兩兩的進了會議室。
Veski已經在裡面等了,他請秘書催了下還沒進來的同事,確定除了有拍片等事務無法到場的人,其他創意部的十幾個人都到齊了。
Veski用他一貫的平民口吻說:「今天這會議,是希望大家把對別部門的不爽,通通寫出來。不必具名,大家可以不用怕,我寫那個誰不好,會被他看到。主要是希望各部門,能根據這些批評意見,做些調整改進,讓工作進行得更好、更順暢。」
講完之後,他就叫秘書發下回收紙,請大家把意見寫在背後空白處。會議室裡一陣靜默思索,參雜著寫字的動筆聲。
我用公司發的鉛筆,窸窸窣窣地寫著。創意部對合作緊密的業務部意見最多了,brief不清楚、要強化策略,財務部的請款流程問題我也寫了。
等大家都寫得差不多了,秘書把意見回收。Veski翻了翻大家寫的,不著痕跡的說了句,大家可以多寫些,像對製管部門,有沒有甚麼意見呢?
我對製管部門沒甚麼意見,不過要批評別人還不簡單。我又在發回來的紙上,寫下了一兩點,給製管部門補了幾槍。
電影情節,在公司預先上演
幾天之後,製管部的Joanne被解雇了。
總經理Veski把她找進辦公室,把各部門同事寫下的,對她的不滿攤在桌上。洋洋灑灑,白紙上有各種不同字跡寫的缺失,找外發的支援不夠積極、對印刷配合廠商的掌控不佳…
你自己看看吧!不是我要你走,全公司都對你很不滿
這招執同事之手、借刀殺人之計,後來我在一部法國商戰電影裏有看到類似橋段,不禁歡喜讚嘆,本公司總經理Veski的心計,早就領先法國電影編劇好幾年。
Veski沒有說謊,只是他說的是經過挑選剪接後的部分事實,這也是廣告運作的基礎原理之一。
Veski沒說的是,其實大家對別部門的負評跟抱怨更多。
Veski沒說的是,同事們一開始對製管部也沒特別有意見,是經由他引導才寫下了這些不滿。
Veski沒說的是,在同事寫下這些抱怨前,他應該已經準備好要砍Joanne了。至於是因為他自己評斷,公司財務上的重整需要,或是應國外總部的要求,就不得而知了。
今晚由邪惡陣營獲勝
狼人殺是我很喜歡的一款桌遊,遊戲是由邪惡的狼人陣營,對抗神與平民組成的好人陣營。每個人會拿到一張底牌,底牌上寫著你的身分,但在遊戲中沒人知道你是狼或是神。狼的任務就是扯謊、隱藏身分,最好能引導好人去殺掉好人。
在這一局廣告狼人殺遊戲裡,底牌是狼人的Veski,顯然很成功的達成了這個目標。
有齣戲劇裡,某角色有這樣的台詞:「我萬萬沒想到,地獄裡該有硫磺,有熊熊的火堆,有用來烙人的鐵條。這真是天大的笑話!用不著硫磺、火堆、鐵條。地獄,就是他人!」
在智威,Joanne碰到了她的地獄Veski。而我在廣告公司遇到的地獄呢?他比Veski更暴烈,而且地獄裡該有的硫磺氣味、熊熊的烈火、烙人的鐵條,他樣樣都有。
PS:其實這一篇應該是整部最早的序篇,因為種種原因,現在才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