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教學的一切轉換也形成一團忙碌，好久沒好好記錄生活。今天，適逢父親節，除了祝福家鄉的老爸平安快樂之外，最近發生的一件事，讓我想到我身邊的另一個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個未知的沉重。
那天下課前，男孩對我說：「老師，你知道我父親節送我爸最好的禮物是什麼嗎？」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接著說：「就是我去找媽媽，不在他身邊。」看著眼前男孩微笑的吐出這句話，我其實心中有一陣複雜，但我也只能玩笑回答：「知道讓你爸清淨、放假一天，有夠貼心！」然後，我們兩嘻嘻哈哈的結束這個對話。但直到今天，這句話依然在我心中打轉。
男孩與他的父親，我都熟悉。父親是一個熱情、有責任感的長輩，但對男孩的生活各種，十分操心。在因緣際會下，我們處在一個相近的生活圈。男孩喜歡上我的課，甚至願意與我分享心情，於是至從成為男孩的老師開始，兩年來，這個孩子的一切生活，好像也默默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我也會因為男孩的各種狀況操心不已，但大多時候，我都希望保持一個教學與私下生活偶遇時的平衡。其實，處在眾多學生與家長互動關係中，身為一個表達教師，我會將親子的互動溝通視為一項教育任務。親子之間的表達、溝通關係，更是讓孩子能夠說出自己與長成自信的一項關鍵，所以如果需要，我總是盡力。雖然偶爾會聽到男孩與父親的開心互動，你知道，父親對兒子的疼愛與照顧是真誠的，但更多時候我知道他與父親關係中，有一個小時候因為父親的嚴格管教就打上的結，以至於長大之後，也伴隨著不少的緊張衝突。不過，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個結，並不是我有資格與能力解開的。直到有一天，因為男孩課堂中的語出驚人，迫使我不得不主動思考，這個結中隱藏的恐懼與黑暗。
那天，男孩在課中分享了一家人觀看驚悚片後的心情。突然問我：「老師，跟你說，我腦袋裡其實也有兩個劇本，都是我晚上沒睡覺，想出來的。我覺得比剛剛我說的鬼片還可怕。你想聽嗎？」老實說，看著男孩熱切分享的眼神，甚至第一次得知、驚訝他自己會在腦中編劇，好奇心驅使，我不假思索地中斷課堂，回應：「好啊！我想聽！」然後一個關於小男孩的故事上演了。
「在我的故事裡，有一個小男孩。他對他的家人有很大的怨恨，所以他很想復仇。但是他現在還小，沒有什麼能力，所以他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殺，讓自己變成鬼來報復，而且他最想報復的就是他的爸爸。所以，有一天，他拿了一把剪刀，刺死了自己，然後真的變成了鬼，展開他的復仇。首先，他先……」男孩滔滔不絕的在我眼前說出這些話，沒有停頓、沒有繞圈，許多驚人的畫面與細節劇情就在他的巨細靡遺中一幕幕鑽進我的腦海，平常連寫一段作文都困難重重的男孩，這樣流暢的述說他的驚悚片，真的是我當下覺得最驚悚的事，還有這故事主角人設，在我適時的提問確認下，清晰到我自己開始害怕。
然後，故事中的小男孩最後，真的殺了爸爸，完成心願，接著開始到處幫助需要幫忙的人，嗯！我懂男孩這樣的結局設定為何。故事結束了，男孩天真地問我：「老師，你喜歡嗎？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故事很可怕，這個小男孩很恐怖？」我知道天真的男孩不會覺察我內心的混亂，我回說：「不會啊，老師不怕鬼，一點都不恐怖。而且，我覺得這個小男孩還有善良的一面，會想幫助別人。只是，老師好奇的是，他到底為什麼要復仇，在劇情中其實沒有交代，而且復仇的話為何非得要自殺？」男孩突然瞪大眼回應：「自殺？不是很正常，大家不是都會想嗎？我每天也都會想好幾次耶！」我故作鎮定的回應：「怎麼會，老師從來沒有這個想法。」然後，我的內心其實已經警報大作，一股慌亂與焦急油然而生，只能望著面對眼前這個似乎十分滿意(？)自己劇本的男孩。
接著，男孩又說：「老師，我還有另一個你想聽嗎？但我先說，這一個更恐怖喔！這個小男孩，沒有善良，他不幫助別人，他復仇完，反而到處殺人。真的很恐怖喔！你確定你要聽嗎？」他興奮地前情提要，期待我點頭聆聽。於是，第二個故事上映了……。
第二個故事聽完，我已經陷入一個更遠的思考，我對男孩的擔憂多過於這些「虛擬」劇情中的驚悚，我甚至可以推測男孩不斷向我確認「是不是很恐怖？」來自於他對心中對於一個這樣的自己感到恐懼、害怕。這件事，在我腦海中思索了好久，我甚至諮詢專業的朋友，更不知道男孩這樣的問題，是否該主動告知他爸爸。事件當然還有後續發展與延伸，只是這個深藏在男孩心中天大的祕密與黑暗，就這樣來到我的生命中，給了我好多的省思。這兩年的相處，我知道自己應該真的是男孩唯一可以打開心房、坦承傾吐的對象，但在男孩這樣的黑暗深處，我似乎真的還沒有準備好或有自信自己能夠撐起這塊黑幕，現在男孩生活上一切沾上了這片黑，它變得很難、好難。
眼前一個父親的懊悔、無奈與彌補心態，一個男孩的憤怒與害怕恐懼，我其實看得很清楚，但身為老師我能做的除了小心翼翼、打開敏銳，男孩與父親的這個結老實說也對我成了一個無形的壓力。今天碰巧看到這個父親的背影，我想的是，今天對他來說，會是一個怎樣的父親節？旁觀者的我們，真的只能在站在簾幕後，看著這樣的背影感嘆。
家家真的都有一本經，而我恰巧翻開了其中一頁，卻不知道該就此闔上還是竭盡所能的往下讀。這個父親結，對我來說也好難。
「我們也開始了解，那些無法承受的經驗如何影響我們內在最深處的感覺，以及我們跟身體的關係-身體就是我們的最核心。我們得知創傷不僅是發生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的事件，也是那段經驗在心智、腦部和身體留下的印痕，而這個印痕會不斷衝擊人類生物體設法在每一刻活下去的方式。」-貝賽爾．范德寇 醫師《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