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號，疫情趨緩。告別了將近三個月的線上學習，孩子們戴起口罩、揹起書包回歸學校。從臉書上，紛紛看到眾多爸媽好友們如同慶功般的文章，喜悅生活回歸正常，多了一些喘息。新學期，好像大家不約而同有個期盼，那就是回歸正常，一如往常。
八月，因為自己線上課也少了許多，反倒是我與男孩最緊密相處的時光，嗯！從上次的驚悚故事後，迎接而來的就是將近一個月的水深火熱與情緒起伏。國中的他，八月有兩週的暑輔，皆為線上授課。從有緣成為男孩的家教老師開始，對男孩的課業，我與他的父親早有共識，能如期完成課業、考試，並且維持基礎概念完善即可。從小被診斷有認知發展遲緩與ADHD的他，體制內的正規學習早已遠遠將他孤立在後頭，他對學習毫無興趣、對自己更是信心低落，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做好什麼。因此，在幾次與男孩互動、了解後，每次與男孩的共同學習時光，我們便從國中教材中取材有趣的部份內容切入、討論、探索，我「自以為是」離開課本進度與框架，為男孩創造一個不一樣的學習時光，所以男孩喜歡上課、喜歡聽我天馬行空的補充、更喜歡與我分享心情與見聞。不過，要站穩態度、撇除體制內的分數、學科要求，老實說，我自己更是經過一番掙扎甚至自我懷疑的。因著這所有的學習時光，都只與學校課程沾上一點點邊，所以，一直以來，除了學校的小範圍考試，男孩可以有小小成就感得分之外，遇上大考，我與他只有「盡力就好」的默契。但大考分數出來，我仍感受到他依舊會對自己失望，甚至放棄學習的念頭總是蠢蠢欲動，因為每學期三次的考試分數與比較之下的排名。
在課業籠罩的國中生活下，男孩的休閒只剩手機、平板的網路世界，沉浸在遊戲與網錄影片中，是他逃避這一切生活與紓壓的管道。我清楚知道，但之前一週一次的碰面，我幾乎毫無能力改變，只能專注在我們的課堂相處時光。直到八月初的某一天，一個爆炸式的爭執，煙硝輾轉的進入我的生活。男孩因為線上課的上課狀態(都使用別的視窗看影片)與作業遲交、考試未到問題，父親限制了他的平板使用時間。男孩再度與父親又有了一次極大的衝突，甚至對父親嚷著：「我不想活了，我要殺了你」。熱度過後，隔天，我試著與男孩談話，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與試圖讓他理解父親的心思，他開始嚎啕大哭。我知道以男孩的難，我更知道父親的為難。一天六小時的線上課，專注聆聽對男孩根本天方夜譚(先不談鏡頭另一方課程授課方式)，我知道男孩對於網路世界毫無招架之力、無法克制自己的難；一方面父親在工作忙碌之餘，每天收到學校老師的作業遲交訊息、考試未完成訊息的煩躁與焦慮，即便理解孩子的狀態，但卻找不到對孩子這樣不負責任的課業態度保持內心平衡，於是衝突與對峙已是日常，直到那天爆發。男孩父親主動找我討論這件事，想著自己的八月有較多的時間，於是我告訴男孩父親，我盡力。我想著在這樣長時間的陪伴下，或許我能改變一些什麼，關於男孩對自己一無是處的認定。於是，那天等男孩心情宣洩、平復後，男孩答應與我共同討論出一個「成長計畫」。大原則就是，只要男孩能在一週中做到十分基本的學校課業要求(如期繳交、準時應考)，我就在週末，陪著他探索、學習一項新事物。男孩開心的跟我說，他想學烤餅乾、學畫畫、玩桌遊、做捕夢網......。男孩述說時眼睛中的光，我到現在依然深刻。於是，隔天早上男孩在我的陪同上課下，順利完成了三小時的線上課學習，配合老師上課，課堂中我們依舊偶爾跳脫框架，確實停留在某個有趣的討論與練習，累了稍作休息，但專心聆聽老師指令才不至於漏聽了作業與考試訊息。
一週下來，我大概有三四天，陪著男孩做著整個半天的學習。但，因為自己有課，我無法每天、整日陪同男孩上課，男孩的不穩定幾乎兩天一次，只要有陪同的時間，他能夠自制完成，少了誰的陪伴，他就是回到原點，搞得全家每一個關心他的家人，每天情緒起伏很大。男孩表現好時，家人會給予口頭的肯定與贊同，但這樣的期待，往往無法延續至隔天，甚至無法對他的狀態有一絲鬆懈，否則老師的黑名單又是他。無法履行成長計畫承諾的男孩，似乎又驗證了一次自己的能力不足，於是期待然後又失望，在兩天一次與家人爭執後與我談話時間中，我意識到自己不斷妥協、為男孩找出口，只是為了讓男孩能有多一些機會順利來到週末，體驗、進行一件他想做的事，而不是玩線上遊戲。我知道這樣的小經驗要翻轉他從小到大的自我否定高牆是笑話，但我知道我至少要讓他試一次。
將近兩週的時間，我累了，真的身心俱疲、幾乎放棄，甚至開始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除了自己得工作教學之外，課後還要處理男孩的種種問題與情緒、甚至是一家人的期待與寄託，我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男孩越來越頻繁對家人脫口而出的「我想死」字眼，更是讓我焦慮與備受壓力。一天結束教學工作的疲累下，聽聞男孩又是整整六小時的線上遊戲時間，與家人又有所衝突，我也來到臨界點。我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失望之餘，對於種種壓力所累積的情緒也爆發，我斥責男孩用「死」來威脅每一個關心他的人，我更斥責男孩不負責任的種種行為，只想要人陪，自己卻總是用自己不會、做不到來應付。男孩從未見我如此生氣，甚至聽聞我要放棄他的字眼後，開始默默流淚。這天，是我對自己最自責的一天，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的老師，我最後只能用男孩對我的信任與喜愛，情緒勒索他。
過了這天，我假借自己有更多工作不能陪同為由，讓自己休息、讓自己跳脫，然後我開始思考這其中所有牽扯不清的結與我能做、不能做的一切。我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我的期待、我的想法、我的努力，都是使我自己成為「我盡力」的理所當然。但是與男孩關係的靠近使我卻忘了一直以來自己在教學工作中的體悟：「我盡力」的完整，是在努力、期待之後的放下，如其所是的放下，才有辦法讓自己為整個事件畫下一個圓。
於是，隔天，我帶著男孩畫畫。男孩說，改天他要畫更多畫送家人、朋友。
下一個週末，我帶著男孩下象棋、玩桌遊。男孩與家人的晚飯後的時間，多了更多歡笑與互動，而不是平板。有一天，我還看到男孩自己坐在廚房，與自己下棋的背影。
剩下的時間，我不執著男孩還有沒有好好上著他的線上暑期輔導課，即便沒有、依然打混，我知道男孩自己知道，我也知道他還有他以後得面對的更多學習課題。
然後，有一天，我與男孩父親討論，也與男孩溝通，我們一起去看醫生，請醫生一起幫忙，男孩欣然接受。
昨天遇上男孩，他拿了一杯豆花給我，然後說：「老師我明天要開學了，你白天可以放鬆，晚上見！」我也開心回他：「耶~晚上見」。
這是告別一整個風風雨雨的八月，最好方式。今天開學了，你說，我該與男孩期待新學期嗎？會吧，生命本應該向前看並保持期待與希望，不過，在過往經驗中所累積於內心深處的一切，得更清晰、小心的解鎖，無論是誰都不該逃避，都不該只是要一如往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
祝大家開學日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