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過程中,有些事我說不出來,是彆扭。
說不出來,但我想記錄下來,當做長大的禮物,勇敢的證明。國小五年級,我有一個愛穿公主袖飄逸紗質套裝的老師,我記得她喜歡打羽球,運動細胞其實很好,我也記得她教書,知識傳遞很清楚,後來國中能一路向上,有很好的發揮,相信老師的認真一定幫了忙。
但我不記得老師有沒有好好地聽過我說話,或好好觀察我是怎樣的小孩。有一次,她帶我們去打躲避球,不記得大家有沒有開心歡呼,但似乎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太陽很烈,老師也跟我們一起下場打躲避球。不過,我整個人冷的,冷入骨髓。
打球,是我成長過程中,最害怕最想逃避的事。彆扭不自在,當時算高的我,只想躲起來,不要被任何人找到,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太陽依舊很大(沒有一場及時雨,給我正當理由繼續過人生!),我在心中默默祈禱時間過得越快越好,不要讓躲避球場上的任何一個人,男生女生,老師同學,發現我的彆扭。
被打中了!我走去外圍,然後祈禱那不長眼的球,總是快速飛來飛去的球,離我越遠愈好,事與願違,球就這麼掉在我的腳邊,通常我會一拿起,就給旁邊的人,或根本不理會,但那一天,球到了我手上,一個場內敵對的人就在眼前,一個場外同隊導師在兩三步之遙,老師說:『快丟啊!』我手拿著球(我甚至沒辦法用“抓”這個字,那無法描述當時的我,我根本手抖到抓不住。)我說:『我不行』。老師說:
就是丟出去而已啊!我不行,我就是不行。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不行。直到寫這篇文章的當下,那短暫僅如一滴露水跌入人生長河的一幕,都還能引出一點點眼眶熱流。
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所有的球類運動,球類運動所需要的敏捷反應,渾然天成的自信,它似乎象徵的男性社會氣質(masculine)(當時的我認為),對於深怕被發現真實自我的我,實在太困難了。
老師有發現我的彆扭嗎?
畢業典禮那天,典禮結束後,開心跟爸爸特地去找導師合照,一身不變的公主袖紗質套裝,老師沒有太開心的樣子,也許是辦活動累了。長大後,回家鄉教育實習,在室內羽球場上再遇到老師,老師應該早忘了我(時間太遠了!),見到了面,沒法說話,打照面也難。
一直以來常覺得,國小的時候,如果老師跟我談了些什麼,說她懂我,我也許就會像路邊紙箱中被遺棄的小貓,突然被陌生人的愛心摸了摸頭。肚子不餓了,身體也不冷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彆扭不安又如何,但我只記得老師放學後在外面自己開補習班,要大家繳錢去加強課業,一個不專心,就被老師特別點名問問題。
自己當了老師,才明白要觀察細微,及時給予學生幫助,在一班30多個孩子,緊湊的教學現場下,真的是有難度的。此外,自以為的幫助是適切有意義的嗎?我如何相信自己的判斷無誤,老師給予的跟學生接收的一向都是有落差的,信任感也是一個關鍵,足夠的信任感才能撐得起幫助,否則只會換來一廂情願,只好自我解嘲安慰,至少我嘗試幫助過這個孩子,即便她/他其實不需要。
當然,也許當一名老師要有那麼一點愚勇。但別忘了,老師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在現實裡試煉,一樣在情感裡漂浮,能抽出自我,伸出援手,是令人敬佩,應該珍惜的。
我記得曾經到老師家一起包水餃,看老師跟師丈出遊拍的幻燈片,恩愛幸福,不像平常嚴肅的老師。國小畢業後幾年,就耳聞師丈癌症過世的消息。也許當時,老師沒注意到彆扭的我,沒跟我好好說說話,是因為心裡掛著的是初診斷癌症的家人。
不過,老師,我把自己照顧好了,還是那個彆扭的我,但無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