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寂靜的夜晚,我坐在椅子上,沉悶的讀著Frankl的《生存的理由》。我把世界拋在腦後,安靜的想著死亡,與分離,與那些再也見不到面的人。多希望,你還在這裡;如果他們還聽得到,我就會說這些話,說出我從未跟他說過的話。
我盼望Frankl能幫助我,所以我跑到圖書館,把他的書都借回來。如果還能見到Frankl,我想問他說:你怎麼能做得到?經歷了長期的折磨,被戰火焚燒了故鄉和一切,差點死去。而當你回復自由時,你最愛的妻子已經死去,在集中營,年僅25歲。你怎麼還能活下去?還能幫助這麼多其他人?
愛妻是否仍在人間,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整個集中營的囚禁生活期間,既無書信也無任何通郵);但此時此刻,這些可以說已經無關緊要了。摯愛的親人是否還活著——從某個角度而言,我現在已經不需要知道,因為已經沒有任何事物會影響我的愛,以及對這份愛的思念,和心中影像那充滿愛的凝視。如果我當時便知妻子已經去世,相信自己也不會受到這事實干擾,內心同樣可以忘我地沉浸在愛的凝視中,精神對話也會同樣強烈、充實。至今我才明白這節經文的真諦:「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我一直都無法了解這種想法。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人的死後是一片虛空,只剩下墳墓和風沙。那我愛什麼呢?我的愛,我的痛苦,只能夠幫助我自己。卻無法給那個人,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撫慰。那我的愛並不會像死一樣堅強,而只會像生命一樣脆弱而已。
有回,一位年長的家庭醫生因為患有嚴重的憂鬱症,而前來找我諮詢。他畢生最愛的妻子兩年前過世,往後他始終無法釋懷。好,我該怎麼幫他?我該對他說什麼?我忍住什麼都沒對他說,反而直接問他:「醫生,如果是你先過世,而你妻子得獨自活著,那怎麼辦?」
「噢,」他說:「這對她來說一定很可怕,她一定會很痛苦!」
這時我便回道:「你看,醫生,她免於受這種苦,就是因為你讓她不用受苦。沒錯,代價的確就是你得獨活、哀悼她。」
我必須活著,為你受苦。而不是讓你哀悼我,為我哭泣。也許這個想法說服得了我,你還活在我身上。就像如果我先死了,我還活在你身上一樣。我們堅強嗎?我現在知道了,我們從來都不堅強。但是,在我裡面,你卻支撐著我,不允許我太早死去,和你一樣。為了彌補你曾經留在這個世上,現在卻不在,為了記念你已經做過的一切。
看似會剝奪人類生命意義的不僅是苦痛,也包括死亡。我總不厭其煩地說,生命中真正瞬息萬變的只有它的潛在力,不過一旦實現了便立刻成為現實,保存於過往,安全地遠離無常。一旦成了過去,就沒有什麼會消失而無法挽回,全部都收藏入庫不得撤回。
人往往只想到無常殘留的遺跡,卻忽略了豐收的過往——那些自己曾經搶救的所有功績、歡樂與苦痛。過去無法重來,發生過的無法抹去。我應該說,曾經存在是最確實的存在。
總會結束,有一天,我也會結束。到那一天,我就會知道,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不論是仍然會存留些什麼,或是完全的空虛。
不論是哪一個答案,至少我們是一樣的。
Frankl:《向生命說Yes!》。李雪媛、柯乃瑜、呂以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