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愛珠的<<老派少女的購物路線>>寫食物、寫廚房煮食、寫街坊購物,不只描寫物品、滋味、城市景象,更抒情念舊。由廚房一小方天地,看到人事變化、家族故事與親人面容。寫物、寫景、更是寫情。這是一本秋冬陰雨天時(一如今日),在燈下慢讀的書。最好讀到一半,起心動念,走到廚房,打開冰箱,便尋得可用食材,隨興煮個熱騰騰的湯水或炒個香氣十足的菜,在桌邊吃,繼續翻書,跳讀或者重讀前一章。若只有杯熱茶,也美。
洪愛珠文字精簡,文多於白,念起來有台語韻味,因此經得起細讀、重複慢讀。情感內斂,常在收尾處,給予長鏡頭,嘎然而止,留給讀者駐足回味。例如書中寫外婆、媽媽以作者三代少女的「心靈故鄉: 大稻埕、迪化街、永樂市場。」因為媽媽重病,想吃春捲,因而來到市場採買,在細寫市場中幾個特色店家後,作者說,「行經大稻埕許多年,在百年建築群裡穿梭、老舖裡吃飯、買兒時食物,將自己藏匿於飛速時代裡的皺摺縫隙裡,以為可以瞞過時間,但事與願違。」…「外婆走了十年,以為會陪我許久的媽媽,刻下也正在分秒轉身,恍惚間他們鬆手,長長的百年的大街上,四顧僅餘我一人。」這個淒涼回望,有空間的框,有時間的軸,充份拉出作者寫作的景深。
媽媽重病早逝的經歷,催動作者藉由寫作留下回憶,抒發思念。書中洪愛珠說,她一向以「母後」記年,對她而言,那是個時代的結束,也是個階段的開始。因為失去,所以寫作填補。她也說,如果不是這個空缺,恐怕她仍幸福地坐在廚房裏的小桌旁,和媽媽一起做菜、聊天、吃食的日常過活,日復一日。
洪愛珠文字精簡,用字精確生動,動詞、形容詞嚼之有味。寫物同時寄情,跟食物聯想的都是人。我尤其喜歡讀她如何從小事物識人,例如吃麵一篇,「能隨便一起吃碗麵的對象,百千之中,實沒有幾位。」在生活中,同拍同桌,實難覓尋。
在寫食物器具、城街店攤同時,洪愛珠描寫的是生活中人,飲食起居之間的感官接收、情感互動。各種感官俱在(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的全景,時而聚焦、交疊昔時回想的泛黃鏡頭,我總覺得我看了部4D電影,看完久久還沈浸其中,流連忘返。
洪愛珠寫粥、麵、米苔目,寫滷肉、兜麵、炸物,都是充滿家族回憶的時光遺跡,是與舊人連結的信物。為了讓病中沒胃口的媽媽喝粥,她做了一桌菜,還有冬瓜肉,「這是我家裡的一道還魂菜,每回吃它,都穿越時空,如見舊人。」
一桌齊備,到房裡請媽媽吃飯。
我媽坐下。梭視滿桌菜色,楞了楞。接著啜一口冬瓜肉的湯汁,她瞇細眼睛,好一會兒才發話。
「這些,妳怎麼會?」我媽問。
「學妳的。」女兒答。
文章停在這裡面,棉裏針,極有力道地打在心口上,我痛疼得掉下淚來。
講喝茶,從小跟著家族喝香港福建茶行的鐵觀音。「為外公添茶、倒酒是我的工作,重點在分寸。倒茶時,水位七分正確,七分半完美,不得超過八分。」家庭教養就在生活起居細節中。
寫媽媽和阿姨工作時使用裝茶葉的鐵盒放印章,「至今仍清楚記得福建茶行的茶盒,…茶盒是戰友、紀念品,是親姐妹併肩工作的三十年。世人有時看輕物質,不知道人生難料,需有舊物相伴,回憶才能輕輕附著其上。」
外公、媽媽過世後,她獨自到香港買茶,異地飯店裏泡茶,「氣味直接調引出記憶深處的一塊,抿一口,味道與記憶疊合,在許多年以後,和許多的物是人非之後,茶仍是當年茶,叫人深深感激。…當年的許多人已經走遠,就我和茶留下。…往後多麼思念,也要將自己收拾好,專心泡茶,然後生活下去。」
洪愛珠的書寫說服了我,小事小物皆值得寫作,大書特書。只要是自己心之所向、印記最深之物就可細寫,完全個人,獨特而無法置換,純粹誠實之作而已。這樣獨特的記憶與味道是洪愛珠的,讀著有共感、有共鳴的我又有什麼味道的回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