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中午我回父母家吃午飯的時候,發現爸爸站在門口,我向他揮揮手,本來想說他剛好在澆花吧,但再想想不對,最近老在下雨,哪用得著澆?走進門的時候爸爸就開始說了:「妳媽媽剛剛在唸說妳怎麼還沒回來,昨天她是不是忘記跟妳說中午要回來吃飯⋯⋯」然後媽媽就靠在紗門那裡對著我笑,原來是她派爸爸到門口看我回來沒有。
我大吃一驚,又氣又好笑。「什麼啊,昨天是『我』主動說我要回來吃午飯,不是『妳』叫我回來吃午飯啦!我不會忘記啦!還有只差兩分鐘,不要這樣啦!」
話說回來,我其實也知道這麼跟她說沒有用的。我父母家開飯時間很準,中午就是十二點整,晚餐就是七點整。幾年前開始,我媽對於我的任何一點延遲變得非常敏感,如果我踏進家門的時間是七點零一分而不是七點整或更早,她就會用幾乎相同的句型叨唸:「我想說,咦?都已經XX分了,妳怎麼還沒回來?」
我沒有誇張,差一兩分鐘我媽媽就會唸。而且真的是一模一樣的句型,所以我常常因此覺得很不耐煩——不過在大約一兩年前,我終於發現,這是因為她的記憶力在退化,尤其是短期記憶力。
想想在幾年以前,她就開始慢慢忘記以前會做的菜到底怎麼做。再來就變成幾天前發生的事會忘記。到了最近,前一兩小時、或者幾分鐘前剛發生的對話或者做過的事,她就會忘記。但是她還是能過日常生活,還能看書(雖然越來越吃力,不過總是保有一定程度的認知能力),也還能煮飯——也就是說,她還保有最重要的身分認同,一位專業主婦/媽媽/祖母。
在記憶力慢慢不行的狀況下,保持生活上的規律變得極端重要。所以她會不自覺地極度在意我有沒有定時到家,也會在倒垃圾的時間將至以前不斷碎唸爸爸要記得去,每次都講一樣的話,因為她習慣一樣的說法,也不太記得自己總是這麼說。而在去年下半年,她想起往事要跟我講的時候,也常常會同一件事繞來繞去講個三遍,用差不多的句型:先說A,再說B,然後是C結論,接著可能又繞回A了。
我其實跟我母親很相像。雖然我怎麼樣都覺得我好像長得比較像我爸,但我媽認定我跟她長得最像。(再想想我哥跟我姊的臉,好吧,媽妳說得對,他們長得更不像妳。)不過我們最相像之處,其實是長相以外的地方:「喜歡小說」跟「傾向於逃避現實」,我身上這種一體兩面的優缺點,我深知完全繼承自母親,因為我爸很理性實際,根本不看小說,他的精神寄託是佛學(這種宗教興趣我幾乎沒有繼承到⋯⋯)。不過我媽的文學品味跟我很不一樣(比方說,她絕不可能去看啥血腥的犯罪實錄),逃避現實這方面呢⋯⋯嗯,就比較複雜。
我媽願意承認她的記性不行了(這實在無從逃避,拒不承認只會造成自己的生活困難),但抵死不認她的眼睛狀況不好,總是說「我還OK啦」。我爸爸最近突然去動了白內障手術,我雖然知道現在白內障手術很快、不痛也不危險,全無預警還是讓我嚇了一跳,爸爸為了讓我安心,這麼說道:「老人家多多少少都有白內障啦⋯⋯」我媽立刻很得意地表示:「我就沒有!」我在旁邊很崩潰,因為我媽雖然沒有白內障,但她很多年前就有部分視神經萎縮的問題(有點過一陣眼藥,後來覺得沒什麼差嘛,就自己中斷,不再回診),現在會看著餐桌上的食物——好比說是豆乾——用筷子夾起來以後說:「這是什麼?」我:「豆乾。」她:「喔,我還以為是筍乾呢,哈哈哈。」在一般人戴了眼鏡矯正以後,在近距離內看得清楚的東西,她就是分辨不出來不同的質地了,我懷疑辨色可能也有些問題,但我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狀況。因為我每次企圖跟她指出這一點,想進一步確認她的視力在哪些方面有問題,她都不肯承認:「有嗎?我還OK啦。」
一開始我對於她這麼逃避現實的行為感到很生氣,因為我覺得不去面對就不會解決。我自己身上也有逃避現實的特質——所以搞到現實適應不良,太晚都還沒找到自己人生的天職,終於憂鬱到必須開始做心理治療。治療做了好幾年以後,我才慢慢發現過去的自己有多少渾然不覺的睜眼瞎子行為,我因此深知人要認識自己實在很難,我只能期望自己如果已經看到真相,就不要在閉上眼睛。很妙的是,因為我自己有這種缺陷,看到別人身上逃避現實的那一面就會更加惱火,以至於對我媽常常很嚴苛——不是說我會罵她啦,但是我常常會很不耐煩。然而在我的心理師用蘇格拉底法(爆)循循善誘以後,我逐漸理解到,我不能總想要扭著我媽適應我的價值觀,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她有她的人生。除非有什麼立即的危險,否則我過度干涉她,就跟直升機父母過度干涉子女一樣不可取啊。
她現在需要世界按照她習慣的方式運作下去。尤其是她的記性變得不可依靠,其他方面的規律性就變得更加重要了。
而我媽習慣的規律之一是,我基本上天天都會回家吃晚餐(除非另外有事),週間(星期一到五)中午午餐自理,星期六日才會連午餐也跟他們一起吃。今年的年初一是星期二,理論上適用「週間午餐自理」規則,但我一時雞婆,擔心年夜飯剩下太多菜餚,想說第二天中午還是回家吃飯,幫忙清庫存吧。結果因為規則衝突,加上我媽不記得是我主動說要回家吃飯,導致她在中午將至的時候一直在焦慮我會不會記得回家吃午飯,而我又剛好沒有準十二點到家,所以爸爸就只好開門出去看了⋯⋯因為跟她講道理不太有用,她就是會唸到我確實到家為止。
想通了這一切,會覺得有些無奈又好笑。以後面對相同狀況,我媽肯定還是會有一樣重複的反應,我也不敢保證我能保持耐性,可是再想想,有些朋友目前在面對的處境更嚴峻,我的母親還能夠繼續堅持做我的母親,我也還能繼續當女兒,這就是天大的幸運。
還能這樣發著小牢騷的日子,天天都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