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學生問我:「老師,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嗎?」

2022/02/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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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我正在看歐洲杯丹麥對陣芬蘭的比賽,上半場即將結束之際,原本生龍活虎的丹麥球星埃利克森(Christian Eriksen),他突然倒下了,倒臥在綠茵賽場上。
不是大腿抽筋,或更嚴重的骨折、韌帶斷裂的傷病。周圍球員揮手叫喚醫護人員。醫護人員上來檢查後,立即為埃利克森做心肺復蘇,又過了幾分鐘,醫護人員在周圍拉起白布,在隊員的護送下,埃利克森離開球場。
又過了幾分鐘,賽會宣佈本場比賽取消。
1.
戰場上有一位士兵,他在廢墟中找到一個孩子。孩子的雙腿被壓在瓦礫堆下,軍醫緊急救治,依舊無法保住雙腿。
孩子還失去了一隻眼睛,因為在塵埃中,孩子沒有厲害拂去眼睛中的髒汙,等到他被發現的時候,那只眼球已經嚴重感染。
孩子躺在病床上,顯然他保住了一命。救出他的士兵來看他,他望著士兵的那只眼睛,看起來像是來自外太空的某種生物,當中沒有多少可供辨識的情感在裡頭。也許這只眼睛也壞了,只是壞的是比構成眼睛的細胞更微小的東西。
那位士兵也不知道這微小的東西是什麼,但孩子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感覺有點緊張,就像眼前這個只剩下一隻眼睛的孩子,能通過這只奇異的眼睛看見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未來。
「醫生說,你會好起來的。」士兵說。
孩子對士兵口中,這句帶有濃厚安慰性質的話,他充耳不聞。
孩子問士兵:「這個世界會更好嗎?」
士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知道他應該要繼續安慰這個孩子,於是他點點頭,說:「會的,會更好的。」
孩子僅存的那只眼睛,流下了淚水。
士兵想知道他為何流淚,但他不敢問,在孩子提出更難回答的問題前,士兵狼狽的退出了病房。
一位護士在旁默默聽了士兵和孩子的對話,她見士兵走遠,問孩子:「你為什麼哭呢?是因為感動嗎?」
孩子說:「我知道他在騙我。」
護士:「你怎麼知道那位士兵是在騙你呢?」
孩子:「如果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代價,是讓我失去雙腿和眼睛,那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難道就是寄託在別人的不幸身上嗎?一個寄託別人不幸,才會變好的世界,這個『變好』難道不是自我矛盾的嗎?就像一個家庭變好,難道是從家裡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遭遇不幸開始的嗎?所以我說那位士兵肯定在騙我,要麻這個世界不會變得更好,要麻這個世界是瘋狂的,而瘋狂的世界似乎不太可能變好。」
護士聽完孩子的話,思緒一陣混亂,她花了點時間消化孩子說的話,她覺得孩子說得有道理,對孩子說:「妳那麼小,卻那麼懂事。雖然戰爭剝奪了你的雙腿和一隻眼睛,但你日後肯定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大人。」
孩子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護士,不滿的說:「誰跟你說我是孩子!我雖然是個侏儒,但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
2.
「這個世界會更好嗎?」
有孩子這麼問我,我一時間很難回答。後來我仔細思考了一陣子,我發現我回答不了,關鍵在我自己。
世界上許多問題,放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迴響。
就像有些對我很難的數學問題,放在數學高手面前,他們可能不加思索就能馬上給出正確答案。
反過來,如果是關於寫作方面的問題,對於憋出五十個字都難的人,我在他面前可能就像一位寫作萬事通,輕而易舉的給出答案。
我沒有辦法簡單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面對的是孩子,假設我給出的答案是「這個世界可能不會更好。」這個答案,我會擔心傷害孩子的心靈。
假如我說:「這個世界肯定會更好。」我內心並不相信這個答案,如果我這麼說,我就是在對孩子說謊。而我不想對孩子說謊。
但我在乎的,難道就是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或者更糟糕嗎?
倒也不是,因為世界如果變得更好或更糟,背後總是有個原因,這個原因對我來說更重要。那就是「這個世界有必要變得更好嗎?」,反之「這個世界變糟不行嗎?」
我們是否害怕某些事情發生,導致我們用各種方式提前預告,好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但是這意味著,我們真正要處理的物件是我們的恐懼,而不是那些事情。
就像蘭克(Otto Rank)對他的老師佛洛依德所做的批判,在他近距離的觀察中,他認為佛洛依德晚年陷入死亡焦慮,但他逃避這種焦慮,以至於他無法正視死亡的課題,導致他的理論停留在性、陽具、亂倫這個層次,無法更進一步。
佛洛依德自我阻礙,而無法完成的功業,一一被他那些「不聽話」,出走的弟子們一一補齊,榮格、阿德勒、蘭克、賓斯萬格等。
可以說,他們勇於面對佛洛依德不敢面對的事物,面對佛洛依德因為恐懼而逃避的課題,拓展了原本佛洛依德可以達致的心理學疆界。
當孩子很誠心的問我問題,我不想犯和佛洛依德同樣的錯誤,因為不敢直面內心的恐懼,導致給了孩子一個遠離事實的藉口。
於是我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過得好。」
3.
確實這個世界的科技不斷進步,螢幕的圖元越來越高,電腦處理器的速度越來越快,醫療越來越發達,人類的壽命不斷提高。
但是,我們能因此說世界越來越好嗎?離婚率不斷攀升,開放生育的政策也無法阻擋少子化的浪潮,許多人陷入抑鬱,而養老金和買房的負擔,都在打擊年輕一代的精神面貌。
可能好和不好,它們是同時發生的,你吃了一罐蜜糖,就得同時吞下一罐毒藥。
當我們為疫苗的到來歡呼,為生活逐漸恢復正軌而高興,我們仍舊記得去年這時,疫情如何傷害我們的生活,帶給我們恐慌和足以致命的心理壓力。
瘋狂過去了,世界更好了嗎?我們劫後餘生,但原本消受不起的996、007,各種生活中的慢性折磨再次成為生活的主題。
回到球員散去,空蕩蕩的賽場。還記得幾個月前,我關注著埃利克森的消息,他在國米過得並不開心,謠傳有機會通過交易,回到熱刺,在穆裡尼奧的麾下效力。
但不久前,穆裡尼奧被炒了魷魚,跟著執教羅馬。隨著歐洲杯的到來,五大聯賽的賽事進入尾聲,人們把焦點投向歐洲杯。
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但我們都知道我們都不是自己人生完全的主人,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
所以你說這個世界肯定會更好嗎?
我不敢說,我不是神。
那麼,這個世界的未來會更糟嗎?
我也不知道,同樣地,我不是神。
4.
我祈禱埃利克森沒事,祈禱他會好起來。就像我由衷希望努力的人,他們能夠得到他們的回報。可是這個世界,善良的人確實不見得有好報,壞人也不見得有惡報。
人世間,活著本身就是一場未知的冒險。我們活著,能把握的只有大方向,在有限的人生歲月,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然而,我們從來都無法控制這個方向,我們只是朝著這個方向前進。
至於世界,人類向來無法掌控這個世界,儘管人類有這個企圖。
此刻,我的企圖就是埃利克森沒事。
至於世界會不會更好,埃利克森沒事,我會覺得大概好一點了。假如埃利克森遭逢不幸,我也不會說這個世界更糟,因為某個層面來說,這個世界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們都會死,也都可能死於意外。
不得不面對死亡,為此焦慮,僅此而已。
    dawei
    dawei
    他坐在你面前,腦袋泡在水裡,眼皮眨得漫長如冬夜。以哲學細胞和諮商經驗,苦熬多年只為識破人生道理。但愛是什麼,他和你一樣在尋找。現任台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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