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與其它影視作品極為重要的差異,在於其高度的「涉入感」:透過紀錄片導演與被攝者間的對話,創造出一處現實與虛構共存的場域,將觀看者拉扯進入銀幕中,感受故事真實的力道。當觀者看見任何悲傷、憤怒與絕望時,無法說服自己這是虛構的,更無法進一步以欺騙自己去抵禦衝擊的力道。紀錄片往往帶來巨大的侵略性──這是紀錄片最特異且無法取代的力量。
本次 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類別一共有十五部入圍作品,《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庭中有奇樹》與《未泯》是其中片長偏短的三部,分別是十五分鐘、十八分鐘和四十二分鐘,在一眾片單中讓人尤為在意。堆疊越少的故事,要不本身衝擊夠強無需堆疊,要不就越容易因為堆疊不夠而使衝擊減弱;反過來說,它們以此前提進入十五名中,證明他們具有某種難以令人忽視的勁道。
《K的房間》、《庭中有奇樹》與《未泯》三部紀錄片乍看並無相關之處,在被攝者身分、故事的時空背景、紀錄片呈現方式上都相差極大,但若再向內深究幾許,就能發現其中共通之處繁多:探詢家的本質、質問時代/國家的病灶、對言語/述說不可忽視的隱喻⋯⋯儘管可能是藍色窗簾,但不妨聽我闡述幾句。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劇照/TIDF提供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
《K的房間》以《新英文法》作者柯旗化的故事為主軸,在那個青年嚮往美國、期待透過學習英文通往新世界的時代裡,在創作出這本第一代英文文法聖經的隔年,柯旗化因「預備叛亂罪」被捕入獄。接下來十七年,他的「新時代」被侷限在一座牢裡,所謂「K的房間」不只是他的高雄故宅,也指他在監獄中那一方落腳之地。
流放監獄的那些年裡,柯旗化同時著手進行《新英文法》的修訂,導演洪瑋伶巧妙地將《新英文法》中的詞彙與例句擷取而出,剪貼配上牢獄中念讀英文、柯旗化的家書與檔案影像畫面,在十五分鐘的片長裡,以如詩的方式呈現,讓《K的房間》在畫面的層疊中,呈現出戒嚴時期受害者不可彌補的失去與傷痕。
戒嚴時期的國迫使他離開家,在寫下與說出每個詞句的瞬間,文字同時發揮著重建與毀滅的能力。在肉身受限的年歲裡,文字如鳥,代替 K 飛越鐵條,穿越時空,飛向對自由的渴望,飛向未能陪伴的妻兒所在的地方。
「Little birds sing merrily. We can fly like a bird.」
「Leave the window open. We can fly like a bird.」
「If I were a bird, I could fly, but I’m not a bird, so I can’t fly.」
《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全片沒有一句對話,畫面以高雄城中城的弱勢居民為對象,導演曾威量選擇拍攝他們沈默著凝視鏡頭。這座被國家遺忘的大樓裡,自商圈沒落後就呈現半廢墟狀態,人們比風吹過樹的聲響更安靜。這棟樓似乎已經死去,居於此地的人們像是幽魂,自願或非自願,他們落腳於此,斑駁的牆面隔起的空間裡,居民周圍圍繞著藥品瓶罐、滿地的袋裝行李、塑膠袋與衣物蜷在床上與地上,他們或站或坐直視鏡頭,直視每位觀影者,一句話都沒有,但令人無比心驚。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四日,本片首映前兩週,高雄城中城發生大火,《庭中有奇樹》意外記錄下部分居民最後的身影。空曠的大樓裡,許多已廢棄不用的角落,傢俱置放在破敗的空間中,部分居民生活在木板隔間的縫隙,這個地方是否可以稱作為「家」?
看著畫面上年老削瘦的居民從陽光下的雜草叢中轉身走進大樓,搖晃的步伐走過廊道,穿過滿佈雜物的樓梯間,最後陪著他一起駐足,凝視著大樓外陽光照射下翠綠的雀榕。依舊是一句話也沒有。他站在暗處,看著觸不到的暖陽,我們只能不斷猜想:沈默是選擇不說,還是無處可說?
《未泯》
導演葉家辰以這位同志藝術家的筆名為片名,拍攝下她導演生涯中首部長篇紀錄片,帶領觀眾透過鏡頭涉入未泯的生活與創作。未泯本名羅義皇,他並不似我們印象裡的詩人模樣,但他的靈魂確確實實是詩人的靈魂,詩作、小說、油畫、素描,靠著創作在生活中斷斷續續地作夢,因創作而生存下來,越痛時,越是想創作。
在首映後未泯的臉書帳號上發了篇文,提到這部片讓他能夠重新提起勇氣面對自己:「我可以修復畫作手機電腦傢俱,用廢材捏塑出一尊紙身觀音,甚至在新北市的老公寓陽台養護一個菜園。但是,我修不好我自己。我壞掉很久了。」他身上帶著的那三十七把鑰匙裡,沒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自己的心,相反地,這些鑰匙將他反鎖在回憶中,無論是原生家庭、前男友的家、幫忙修馬桶但欠款的住戶,或是對自己徒勞的折磨和想當個好人的執著。「咔嚓」一聲,《未泯》似是轉動了未泯心上的鎖。
創作者的孤寂,身為同志卻不被家庭接受的孤寂,因更生人身分而不斷被社會否定的孤寂,未泯的筆下所寫所畫的是個人,也是這個城市裡諸多靈魂共有的群體感受。當未泯與男友小龍帶著罐裝泡泡水走上橋,未泯歡舞著讓泡泡從手中飛出,鏡頭隨著透明的泡泡向下飄去,直抵橋下的河流,破裂後沈入水中。片末,未泯伴著身上三十七把鑰匙互相碰撞的聲響,向前疾走,復又跑了起來。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劇照/TIDF提供
在教育部國語小字典上,家,是指居住的地方;在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上,家,是指親人共同生活的場所;而在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上,家,是指眷屬共同生活的場所。似乎每次我們越深入思考「家是什麼」,就得要重新校正──最低標是可居住,再來需要有血緣相關者共居,再後來我們發現,未必需要是血緣相關者才可一同生活。
身處於監獄、半廢墟或日常的泥沼中,被遺忘者們直視著鏡頭,或張口或沈默或書寫,他們被國家、社會或親人忽視,紀錄片帶領我們涉入他們的生活,看見他們共有的念想──「家」。
但「家」具體而言是什麼?原諒我又擷取未泯的話,十月八日放映結束那天,他在社群寫上:「那天我說,只有讓妳的心安穩愉快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家,才是真正的歸屬。我期待妳能早日找到。」無論時代如何,無論現實如何,無論我們說與不說,期待我們都能找到讓心安穩的歸處,能在那靜靜療傷,直到傷口不再隱隱作痛──國或家,應該要是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