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床數則

By 專線志工山椒魚
情景一:
起床,睜開眼,從房間角落窗戶射進來的微弱光線顯示現在可能是天光之際,或者一天的日暮。回溯腦海裡最後一幕記憶,試著拼湊出自己什麼時候、如何睡著的,但是腦袋一片混沌,只記得沈重的軀殼躺在床上--當時似乎已躺了一陣子,但也不知道確切是多久。(當時天色還是亮的嗎?)枕邊攤開一本小說,推薦序一讀再讀,因為總是撐不到小說正式開場,腦力和體力就已不支。接著,憑眉心脹痛的程度判斷自己睡了多久:頭很痛,有可能睡了太久(半天),亦有可能只幾十分鐘,畢竟一旁散落不少藥片空殼,粉色藥丸在血液中的濃度足夠導致這樣的疼痛和昏沉了。汗水浸濕了上衣後背,即便在寒冬,棉被也總是在睡醒之際顯得過於厚重。
情景二:
躺床未必是字面所指的「躺臥在床上」,對我來說,有另一種躺床是我坐在椅子上,從傍晚回家後一直到隔天的清晨;這兩者都是一種想做些什麼卻動彈不得的狀態。回診時醫師問我,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我常常告訴他,我沒有辦法洗澡跟上廁所;他大惑不解,問我怎麼做到憋尿十幾個小時,這樣不是很不舒服嗎?是的,憋尿很困難很痛苦,但離開座位去洗手間對我而言更加困難。
歷經一整天的工作,計畫著回家後要早點睡覺。到家,關上房門,卸下背包,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今天要在八點前洗完澡,九點前吃藥睡覺,如同在病房時的規律作息;規律作息對於維持日常生活很重要,我知道,生活一旦溢出了軌道,就會像抽出疊疊樂最底層的積木,硬生生地崩毀。現在再過五分鐘就要七點了,如果此刻能起身去洗澡,那麼七點半就可以洗完,按照心中的藍圖一般。但我沒有離開座位,只是坐著、在電腦的觸控版上機械性的滑動手指,於不同的畫面之間切換。我在用電腦,但嚴格來說並不是真的在用電腦,因為我的目光和心思都只聚焦在螢幕右上方顯示的時間。我盯著時間以分鐘為單位前進,腦中響起幾種聲音--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我不斷催促自己「該去洗澡了」;啊,一分鐘又過去了。就這樣,我清醒而痛苦的感受時間如同利刃一般,在我身上刻下推移的痕跡。
這樣清醒而焦慮的狀態不曾間斷,過程中我不斷告訴自己「該去洗澡了」,但時間就這樣來到凌晨一點,再過七個小時就該準備出門上班了,今天早睡的計畫再度宣告失敗。凌晨兩點,我決定放棄洗澡,只要能吃藥並躺到床上就好;只是,即使藥丸和水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我卻彷彿中了魔咒一般,就是無法把手從電腦移開、伸手去拿,遑論躺到床上了--雖然僅有幾步的距離,我卻到達不了。凌晨三點鐘,我思忖即使現在就能吃藥並躺下,能夠睡覺的時間最多也只餘五小時了,這樣我會有力氣去上班嗎?會不會又要請假了?即便我能去上班,但我有辦法集中精力工作嗎?這樣一來,負責的專案會做不完,但下週就要向主管報告了。即使主管很願意體諒我,但我無法心安理得的繼續霸佔這個職位,如此就得辭職了。離職後即便找到下一份工作,主管能包容我必須每週請假回診,且不時因為狀態不佳而請假,有可能嗎?就算有幸進入這樣友善的職場,日常生活也不會因此就能重新搭建起來,我憑什麼認為這次會不一樣?於是,我將落入不斷失業的迴圈裡,痛苦也永遠不會消失。
坐在書桌前持續焦慮了十餘小時後,我聽到了清晨的第一聲鳥鳴,這是我最害怕的聲音。我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卻連洗澡、上廁所、吃藥、躺到床上都做不到,這樣的我還能做到什麼?
情景三:
夜半從惡夢驚醒,看了看放在枕邊的手機,時間是三點半。補了一顆備用的安眠藥,精神十分疲倦,眉心脹痛,但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度入眠。就這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而把自己的頭埋進棉被裡,時而睜眼望著一片單調的黑暗。由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和因窗外光線射入而逐漸明朗的房間擺設,告訴我現在已經是清晨了。我心裡盤算著,應該起床出門去樓下買早餐吃,吃完早餐之後簡單梳洗,換上喜歡的衣服鼓勵自己難得出門;出門後我要去郵局辦理事情,結束後到圖書館讀書,那裡有冷氣、照明、飲用水,是最好的去處,因為失業之後得盡量節約各項開銷。更重要的是,那裡有人,有人所發出來的聲音,而我已經好久沒有身處這般再平凡不過的環境。
然而我沒有起身。我不能說我無法起身,因為有些人確實會因為情緒而使身體暫時癱瘓,但我不是。我能夠活動手腳,但是我沒有動機,我無法克服人要啟動的那一瞬的靜摩擦力。七點的時候,我想著前述的那些計畫,到了八點,我告訴自己現在若開始行動,原先的計畫還可以順利執行。九點的時候,我想,可能來不及悠悠的吃早餐了,那麼就取消這個行程,直接去郵局吧。但我仍然躺著,不時就拿起枕邊的手機看時間--又過五分鐘了,我一定要在三十分之前起床;啊,已經三十分了,不行再這樣下去了,現在一定得起床,快起床啊。只是,怎麼時間到了中午十二點,我仍躺在床上。今天僅存下午和晚上了。原先訂定的計畫一再拖遲、修改,今天能夠完成的事情愈來愈少。然後,窗外射入的光線由亮眼的白逐漸轉為昏黃,最後消失,張眼所見又成為一片昏黑。
今天又這樣結束了,如同生病以來其他數不清的日子一樣。我又度過了一無所成的一天,更糟的是,我也沒有好好休息,因為我整天做的事就是頻繁點按手機看時間,不斷的修改計畫,直到心裡的行程表被劃上一道道鮮紅色,像皮膚因為被粗魯剖開而溢出的鮮血。現在我只敢卑微的期望自己能起身,走出房門,然後上廁所,緩解充斥整天的、膀胱脹滿所造成的不適。
後記:
寫作這篇文章,是為了盡可能再現躺床時經歷的過程,這些是我自己的經驗,僅能作為成千上萬拼圖當中的一塊,我相信每個受躺床所苦的生命都有很多話可以說。
文中我提及了在動彈不得的狀態中,一個小事件的挫敗如何演變為對生命本身的完全否定。但我想與正在經歷相似苦難的你分享一段話,來自作家陳雪在臉書的發言:「請盡可能對自己多些耐心,多些溫柔,盡可能再給自己一點時間、空間、尋求各種幫助,讓那些東西(註:長在傷口旁邊那些新生出來的東西)有機會長出來,〔…〕你是那麼破碎,卻也還可以存活下去,並且透過那個奇妙的支點,看到自己不只有一種形狀,過往不只是你再熟悉不過的樣子,你心中會長出一些新的語言,不再只是喊叫與痛哭。」
但願我們都能等到這一天的來臨,在此之前,我選擇盲目地相信這段話,相信在這些無法動彈的日子裡,其實有一株新苗正在自爛泥中萌芽。時間雖然埋葬了我們過去的夢想,卻也許諾了無論好的或壞的可能性,它們只是遲到了,而我們終究會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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