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我和我的飢餓,還是偏愛梁先生清淡有味的文字。
我沒見過梁實秋先生。
等我粗曉讀書,梁先生早位列「前輩已死名公才人」。這是我生也晚,遺憾歸遺憾,畢竟無可如何。慚愧的是,手邊收有辭典若干,偏偏漏了梁先生編的那本。更別說,梁先生花大氣力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我花大氣力還讀不完《馬克白》。
寫到這裡,得幫自己辯白幾句。現在的學生,寫起英文作文,十個有八個,用的是電子辭典,措辭不求甚解。剩下的,一個操持著手機,拇指靈活地按鍵盤,接收遠端傳來的詞彙解釋。還有一個,肩挑家事國事天下事,無暇上課。相較起來,我是比下有餘。至於莎士比亞全集,我考進研究所那年,發憤買了本硬殼的The Riverside Shakespeare,希望從原文借來點才子氣。這本大書,千來頁,終究沒能通讀,置於床頭櫃。每晚入睡,「舉頭三尺有莎翁」,倒也是一樁雅事。
好在,梁先生的散文,我拜讀過幾篇。有篇〈粥〉,寫熬粥的時候,「不用剩飯煮,用生米淘淨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這樣煮出來的粥,黏和,爛,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筍尖火腿糟豆腐之類,其味甚佳」。這樣的散文,最是折騰我肚裡那隻飢餓。讀完,得餵牠清粥小菜,解解饞。一些中壯派作家在散文上澆灑詩的意象,無理而妙,恣肆奔騰,卻不免失手,像在薑絲魚皮湯裡加添太多味精,做作的清鮮讓人口乾,想喝水。
這篇〈粥〉,開頭說「我不愛吃粥」,從反面寫起,繼而正反兼顧,結尾則寄託亂離之思。如果說人如其文,那麼,一者,梁先生為人的寬容敦厚,從他不喜食粥,還不忘提及「某些粥還是蠻好喝的」,或可推見。余光中先生寫有〈文章與前額並高〉,更是清晰描繪出梁先生的長者風範。文中提到,梁先生「主張古典的清明理性」,對余先生師法浪漫主義的少作,指正之餘,仍「鼓勵有加」。再者,我相信,梁先生的閱歷,便如同他筆下的臘八粥,又是「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又是「瓜子仁、松子、蜜餞」,豐富得不得了,越細品越見滋味。
梁先生的文學主張,先是「浪漫的」,後為「古典的」。侯健先生指出,梁先生在受業白璧德前,「是浪漫主義者,受過五四的薰陶」。五四運動迄今已逾百年,借用陳平原先生一篇文章的標題,可謂「波詭雲譎的記憶、闡述與重構」。但白璧德的思想,似乎成了《陽春白雪》這類古曲,給後現代的眾聲喧嘩掩蓋。連帶地,談師承白氏的梁先生,竟有些不合時宜。梁先生和魯迅,於人性與階級性有過論戰。如今,兩人俱往矣,關注階級性的馬克思主義,仍是文學理論主力,這麼看來,歷史的走向似乎讓梁先生落入下風。最難堪的,是報紙一度刊載梁先生在台故居日久失修。雅舍,似乎只餘陋室了。
或許我不該悲觀。梁先生寫雅舍系列小品時,住的地方「風來則洞若涼亭」、「雨來則滲如滴漏」。梁先生要還在,面對陋室,說不定會文興大發寫起〈陋室銘〉。就算陋室傾頹,梁先生等身的編譯、創作、論著尚存,木石屋瓦不過餘事。梁先生的文學思想,和後現代、後殖民、後人類等說相比,有如古調,但,思想,不會折舊。談到馬克思,他的幽靈還縈繞於文學課堂,然而今日的馬克思論者,總會在階級關係裡給人性留個位置。說到底,我和我的飢餓,還是偏愛梁先生清淡有味的文字。把筆拿來當匕首或是標槍亂耍,太怕人了。
民國九十八年五月三十日初稿於府城
初稿獲青春的飛揚,思想的萌發─五四徵文比賽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