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高齡照護——從陪病者談起

九日
發佈於白袍
2022/08/2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醫師,我媽媽在家裡下床都要有人攙扶,他這樣一個人住在隔離病房,真的可以嗎?」
「醫師,我爸爸剛剛中風,現在一個人隔離在隔離病房,也不能下床,也不行復健,這該怎麼辦?」
去年五月,台灣疫情第一波上升時,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都是獨自住院。國外大量染疫和死亡率攀升的新聞,不時在媒體上播送,人心惶惶。隔離政策管控嚴密,可能只是不巧跟染疫者在同一家餐廳吃過飯,就必須在家裡乖乖待上兩周,人人對染疫者避之唯恐不及,餐廳裡一人咳嗽,數人起立結帳。人人自危,彷彿得了新冠肺炎,就是一種社交絕症一般,必須斷開所有連結,封鎖在密閉的負壓房間中,那怕一點一絲的病毒滲漏,都不被允許。
這不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面對瘟疫,1918年流感大流行之際,台灣日本政府也面臨了一樣的問題。當時的醫學會基於流行病學證據,提倡關閉染疫學童學校,停止劇場營運,禁止集會活動的建議。馬上引起社會輿論的大量反彈,最後政府採取折衷的方式,許多集會活動仍正常進行。同時,英國公衛專家建議感染者要在家隔離,但似乎沒有得到當權者的採納,但口罩和漱口洗手已成為重要的宣導政策
。美國有些州則是嚴格限制並強制劇院和娛樂場所停業了將近一年,這些管制都歸因於1918年流感大流行的高傳染力和死亡率,迅速癱瘓了醫療系統,而讓政府單位不敢輕易鬆綁公衛政策。
來到了2021年,大家對於傳染病的流行病學有一定的認知,又不如2020年一開始擔心SARS陰影一般有這麼多無知的恐懼。醫學已經知道新冠病毒的特性和傳播能力,疫苗也發展了超過一年,但對於新冠遠高於流感的傳播速度還是感到非常戒慎恐懼。而一般民眾,更怕得是,自己會不會是重症或是死亡的那一個族群。恐懼往往是建立在未知身上,1918年流感大流行時,大量的假消息和假新聞也充斥在民間,包含抽菸可以預防流感,喝可可就不會染疫等等不實的防疫訊息,真真假假的訊息混淆視聽,加上身邊的人大量染疫,死亡者幾乎都是青壯年族群的狀況,也讓人民相當恐慌。回到2021年,歐洲各國呼吸器不夠,醫院量能不足,一大群人躺一大排床,甚至連兩人共用一台呼吸器的研究都出現在醫學討論中。電視新聞播報著,赤裸上身的阿伯們,一整排俯臥在病床上,插著呼吸管接受俯臥治療。中國方艙醫院,封城的新聞,餓死在隔離日子裡,或是因其他病致死卻因染疫無法就醫的慘況,天天在媒體放送,根深蒂固的將染疫汙名化深植腦海,人民們感受到光隔離可能就生計危險,染疫更是萬劫不復。這時間點,對於家裡有人染疫的家庭,能夠讓染疫者到醫院隔離起來,顯然是比較安心的決定。當時染疫的大都是成人,大部分的成人生活都能自理,不能自理的,以台灣的照護文化,那就只好先請護理師理了。
對於長輩染疫陪病照護需求,其實在染疫的人口多起來之後,就有少部分的子女提出能不能冒著染疫的風險來照顧父母可能,畢竟這種狀況下,是沒有看護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賺這種錢的。然而,在疫情初期,一切還是以一人一室單室隔離為主,對於染疫者的陪病照護還未有明確的放寬的措施。要知道,陪病者通常就要有染疫的覺悟,也因此,面對子女提出希望陪同隔離的需求,醫療單位通常是婉拒,並告知會加強護理師的照護。子女們當然也擔心疫情,通常都會接受醫院的處理方式。然而,怎麼樣護理照護也不可能取代有照顧者的陪病照護,護理師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陪在同一個患者身旁。因此,為了預防跌倒等意外,部分高危險的長者,通常會被限制活動,或禁止下床,對於一些本來就很虛弱的個案,缺乏活動和復健介入,很有可能就失去訓練他再站起來活動機會。
老人的照護,轉機往往是在小孩。2021年年底,病毒開始在幼兒園蔓延,孩童染疫的比例大幅提高,整個病房變成幼稚園同學會。重症的小孩進加護病房照護沒有問題,輕中症的幼兒要住院一兩個禮拜,身邊都沒有大人,在一般的隔離病房,是不可行的。護理師再麼幫忙,也無法讓三歲小孩一人一室在病房,沒有大人照看,不哭不鬧安全度過一兩個禮拜。在這樣背景下,父母陪同住院馬上上路,開啟了父母陪同住院,染疫全家餐之路。有了願意為孩子付出的父母,也開始有願意為父母付出的孩子。
其實高齡者的照護和幼兒的照顧有很多相通點,連使用的輔具有時候都可以共用。幼兒是還沒習得能力的失能,老人是退化後失去能力的失能。一樣是需要幫助,但面對幼兒大家會小心翼翼,深怕萬一;面對老人則容易覺得,生命走到盡頭,免不了萬一。在這樣的想法下,老人的照護需求,常常會被忽視,或者說,提供只滿足最基本的還活著的需求。
直到孩子出現一樣問題,需要陪伴,需要個別化的照顧時,人們認真解決了孩子的需求,回過神來,大家才回逐漸想起老人或許也需要這樣的照護陪伴。
隨著今年居家照護上路,大量的人和病毒直接打照面,身邊的人不乏染疫確診的朋友,人們對病毒的認識越來越清楚,恐懼越來越減少。加上政策鬆綁,對於隔離和生計影響的焦慮下降,願意陪病的家人越來越多。今年六月高雄疫情高峰,隔離病房裡,大部分的長輩身邊都有陪病者,有些是家人,也些是長期照顧長輩的外籍看護,還有少部分同時染疫但沒有不舒服便持續照顧患者的本國籍看護。對於這些願意冒著染疫風險,或是已經染疫還在照護患者的家人和看護,心裡覺得十分敬佩。無論是基於甚麼原因,這些人克服了對病毒的恐懼,選擇陪在他們照顧的人身邊。因為他們的付出,讓患者得到符合他們需求的全日照顧,也得到比較穩定的心靈支持。更不會出現有活動機會的長輩,需要全天限制下床,避免跌倒意外的狀況發生。長輩也可以在復原合宜的時段開始由家人陪伴做簡單的床邊訓練,減少日後臥床的機率。
查房的過程中,即便穿著厚重隔離衣,陪病家人只看得到我的雙眼,還是感受得到陪病的家人看到我們時,稍微減輕焦慮的笑容。在病房裡,衛教丈夫怎麼幫太太做簡易的床邊復健;和癌末新冠患者和她孫女說明之後轉出是否要到安寧病房的問題;或是看到笑咪咪的外籍看護,逗趣的問阿嬤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的心突然輕鬆了起來。這兩年來,每次進來專責病房照顧新冠患者,都是看到患者獨自一人,默默撐過這些日子,尤其看到年紀大病況不佳的患者,心情都格外沉重。因為他們這輩子可能就停止在這裡了,最後可能只有白色的屍袋等著他們,連最後一面都沒有機會。倖免於難離開病房的虛弱長者,內心裡有多少恐懼,這獨處的漫漫長夜有多少擔憂和害怕,我們不得而知。獨自一人會使恐懼變大,國外的研究也顯示,同樣嚴重的重症個案,新冠導致的重症患者及其家人的焦慮和壓力症候群都遠高於其他疾病。這告訴我們隔離造成的傷害,不一定比疾病本身少,心理的傷害同樣會影響生理的預後。隔離是公衛的必要之惡,但在了解病毒的習性和損害範圍後,在可接受的損傷下,放寬隔離限制,可以救贖很多不可彌補的人生遺憾。
或許,陪病會增加感染的人數;但陪伴,可以減少染疫後的不良預後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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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重拾幽默感而倍感欣慰的愛吃鬼。 希望文字除了散播歡樂散播愛之外,還可以散播健康與故事。 努力朝醫師斜槓小說家持續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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