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臣服於生活與工作的緩坡期之後,我的口頭禪也逐漸變成,不急,慢慢來。
這實在是聽似很微小,本質很巨大的改變。
和人相約,我一向習慣早到,每每帶給對方無形的壓力,還不到約定的鐘點,朋友的簡訊先來一步,歹勢歹勢,我就到,馬上。
吃飯的時間,我從不耐煩排隊。寧可選擇貴一點又遠一點的餐廳。再不然,就在便利商店隨便買一點。
等待看病,比生病本身更令我感到痛苦。不時緊盯線上看診進度,精密計算現身在診間的最佳時機。稍有不預期的延遲,瞬間引發我的雷霆之怒。
小孩寫作文,形容媽媽的說話型態只有三種:好了沒?要多久?快一點 !
生活如此,工作亦然。一早才brief,隔天下午就要聽big idea,很正常。雖然我總是試圖安撫對方,沒關係,我不需要鉅細靡遺,概念夠sharp就行。這句話一直起不了安撫的作用,可能因為我永遠期待無懈可擊。
求快,曾使我錯覺,世界上沒有克服不了的問題。我所有的工作經驗,都是在想辦法加快腳步、然後更快搶先別人一步。
直到現在,我才恍然大悟,速度,也有由不得我的時候。朋友曾問我,臣服,哪裡最難?對我來說,不急、慢慢來,特別難。
剛剛感受到制肘的時候,我四處找人麻煩,把那些無處施發的火氣,加諸在外界所有的慢:朋友動作慢、點菜上得慢、孩子寫作業慢、夥伴回覆慢,為什麼一切應該要準時到點完成的,來得特別慢?
我到很後來才發現隱藏在洋蔥芯的催淚癥結,我認為自己很努力,即使我原本就是個動作不快、心思羅曼蒂克到閑散的人,依然每一天都勉強讓自己活得像台北女子圖鑑的桂綸鎂。為什麼我沒有因此而獲得獎勵,有些速度和意志都比我慢的人,比我先得到了桂冠。
我為此偷偷的哭。為了上述這個說出來顯得小家子氣、難登大雅之堂的理由,連哭,都要另外找角落來躲。
有一天,我去一間頗有人氣的麵店點餐外帶,那裡的老外省口味我很喜歡。還不到正午,已經人聲鼎沸。我覺得自己再急,也沒有人在等,何不替自己等一碗愛吃的麵比較實在。於是隨著人龍在烈日下曝曬、認命且無望地抓著號碼牌。
輪到我,老闆沒好氣地丟鍋甩鏟,同時向我扯開嗓子,「我說姑娘、妳能不能等?能等再叫。現在起碼得等四十分鐘以上。時間我可說不好。」等不及我回答,他一個轉身又大聲喝斥外場的跑堂,沒頭沒腦弄亂了出菜的順序,結果現在內用還是外帶究竟各多少碗、他也懵了。
看著老闆,六七十歲開外,上衣全被汗水浸透,煮麵的手來回在滾燙的蒸氣中穿梭。網路評論說他家的麵,滋味正宗。可是在我眼裡,他逼仄且狼狽。讓我生出一種既視感,自己不也是這樣逼仄且狼狽嗎?為了端出拿手的,不在乎是不是燙手、棘手、傷了自己的手。
所有的轉捩,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我緩聲回答,「我都排了十來分鐘了。怎麼不能等。我等。你慢慢來。不著急。」我彷彿看到老闆的手,停頓了一下,旋即又快速丟下好幾把生麵。
周圍氤氳繚繞,馬路上熱氣竄騰,折射出我的心內荒漠。在荒漠最深處,我多渴望別人跟我說,不急,慢慢來,只要是出自妳的手,多長時間,我都願意等。
那碗麵,我感覺等得突破金氏世界紀錄,等到後來忘記了飢餓,默默看著輪播第二次的電視整點新聞發呆。當我吃到第一口麵裡的雪菜,頃時慶幸,還好我沒走開。雪菜鹹澀,因而需要糖和肉末來調和,這是我從小就習慣的滋味,上一代的日子很苦,卻時刻保持著苦裡參甜、硬裡有軟的智慧。
我已經忘記這種度日的智慧。假如不是因為等待。
隨後的日子,我練習不再只關注人家的慢,自己也嘗試把速度放慢。我發覺,所謂的慢,不是百無聊賴、無所適從,而是打從心裡的寬裕與從容,接納萬物皆有定時。一碗好麵來到面前,有它應該要烹調的時間。我以為長遠追尋目標的路上,不會有人在等,那是因為我還沒有越過應有的丘陵。
面對做著順手、眼看好像風生水起的事情,我也會緩聲提醒自己,不急,慢慢來。覺得心氣狂熱就去人行道上吹吹風。
謀事,勢在必得,不如自在捨得。捨得時間、捨得事與願違、捨得失望與挫折。捨得被辜負和被拒絕。這都是應該的過程。
也許有人會說,所有的應該都經歷完了,最後能獲得我的應該嗎?我不知道,也不那麼著急想知道。我已經從這個過程裡,得到寶貴的黃金:以靜定的心,應待萬物的定期。
如此,我迎來了職場上第N個退潮,所有辛苦建築的灘頭堡,付諸東流。如此,我也看到其他的東西,在光禿禿的沙灘上,露出醒目的一角。那不是夢寐以求的桂冠,是遠在任何浪頭都沒有來臨之前,我赤腳帶來沙灘的彩筆。是啊,我原本是來寫生的,不是要頭角崢嶸、據地為王。
現在,我重新拿起筆。許久沒圖寫,筆都有點鈍了,但不要緊,也不要急,慢慢,就會畫出退潮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