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就會死,愛就會不死:記《電馭叛客.邊緣行者》的大衛

2022/10/20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費盡力氣、毫無意義:不斷失敗的薛西弗斯

  你有夢想嗎?
  夢想是內心的火焰,出於欲望、熱情與信念,是自我投射於未來實踐的目標及價值。那個價值包括在現實社會裡得到認同,例如當醫生,同時獲得高社經地位與行醫救人的名聲;或是獲得自我的認同,例如去旅行,證明自己的適應與應變能力,同時滿足探索未知的好奇心。
  亦即要有「夢想」存在,首先要有「自我」,包含清楚的信念與價值觀,然後加以證明的能力,是個人獨特意識的延伸與展現;其次要有能夠投射、使能力得到認同與發揮,或者不被干擾的環境。沒有自我,就沒有夢想;沒有足以催化、推進、維護的環境,夢想也會難以、甚至無法實踐。
  例如夜城。
  波蘭CDPR遊戲公司(CD Projekt RED)與日本動畫製作組扳機社(Studio Trigger)共同出品的Netfilx動畫《電馭叛客.邊緣行者》(Cyberpunk : Edgerunners)自遊戲《電馭叛客 2077》衍生,是賽博龐客(Cyberpunk)科幻創作類型,以政府失能、一切由企業掌控底下的未來世界「夜城」為背景,反映出科技高度發展與人類個體脆弱渺小(Combination of Low life and High tech)強烈反差的文明型態。主角大衛.馬丁尼茲正是夜城低端生活的邊緣人:他和母親葛洛莉相依為命,過著隨時可能繳不出房租、付不出洗衣費,無法及時更新學校設備、沒有第二套替換制服、捉襟見肘的生活。為了減輕母親的經濟負擔,他跟沒有執照的神機醫打工販賣非法幻舞,使用盜版軟體而使學校的硬體受損,不僅必須賠償損失,還險些被退學。
  在那樣貧富懸殊的環境底下,只有錢與權能發揮作用,個人變得極度渺小、消隱,生命更是輕賤得猶如無機物。即使獨特優秀被企業看中收編,也只能成為他們的實驗體或走狗,必要時就是推上前線的犧牲品。除此之外,就是在金錢壓迫與暴力陰影下,苟延殘喘的螻蟻:一旦病痛或遭逢意外,沒有保險,搶救團隊視而不見;送至醫院沒有健保,醫護人員會跟清道夫合作,搶救後劫取器官,將人命價值搾取到涓滴不剩,再用自動販賣機還予骨灰罐頭──個人價值是可以拆卸販賣的微小零件,自由亦被企業與科技(網路)瓜分操控,個人信念與夢想若非侈談,便是虛妄慰己的生存動力。例如葛洛莉辛苦工作,包括利用收屍人的職便盜取植入物非法轉賣,為的就是讓成績優異的大衛能夠讀完荒坂學院,晉身企業職員,從底層階級翻身。
「夜城」的背景運用了賽博龐克的設定,呈現高端科技與低端人生之下,個人如同零件般幾無價值。
  就讀荒坂學院的大衛,有著足夠的聰明,知道企業廣告編織的夢想只是被建構出來的幻象和掩蓋犧牲生命的事實;他的身體有夠強的耐力,能承受軍用等級的植入物,這是他的「特別」。儘管成績優異,大衛卻比母親清楚層層階級底下,即使能向上爬升,踩住他的高層仍不計其數,光是同班的勝男憑藉出身,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反抗他的霸凌,只能用漫不在乎去冷處理。即使有意爬高,也要踩著底下的人,或者當別人的走狗,心甘情願成為集體中無機的零件;即使能爬升到高層工作,結局也跟第十集的「高層」一樣,一出事就被推出去「負責」。為了讓龐大的企業順利運行,必得成為齒輪互相咬合(在田中決定召大衛回到學校時,亦曾說兒子將來作為接班人,該懂得「以公司的利益為優先」)──那違背了大衛的信念與信仰,所以他在學校「格格不入」,只能當獨行俠。
  此刻大衛暗自懷著的,是另一個夢想:第一集開頭看犯險者詹姆士.諾瑞斯臨死前的幻舞,想要休學去工作的提議,向露西承認自己是吉關「犯險者」系列的鐵粉,知道魅音是叛客後,就主動向魅音提議為他工作,都能證明成為「電馭叛客(犯險者)」曾是他的目標。但那和葛洛莉的相斥,他不忍讓她失望,畢竟母親是唯一認同、肯定他「做得到」的親人──且他第一次抗拒,竟得面臨母親意外過世的衝擊。若非勝男打來嘲弄的電話,原本打算找神機醫賣掉換錢的大衛或許還不會安裝沙德威斯坦反擊,提早放棄繼續在荒坂就學的機會。
  報復成功的大衛,在夜城依舊格格不入、無處容身,直到遇見露西和隨之索回沙坦的魅音,成了團隊的一員,也傾慕魅音的氣度與胸襟。然而大衛也很快發現:魅音雖憑團隊與力量成為電馭叛客的佼佼者,但要保持強大,就必須不停更換更好的植入物,自我物化、異化並被機械控制,直至「神機錯亂」;只能聽合事佬法拉第指派任務,無法自行掌握情報;而法拉第作為高等案主,也只是遊走在軍事科技與荒坂企業間,試圖從他們的敵對與競爭當中謀求一點利益和地位。從荒坂企業逃出來的露西了解其能耐,因此最大的夢想是「飛上月球」──那是離開夜城最具體可見的途徑與想像,跟葛洛莉希望他「爬上荒坂最高層」一樣,都意味著擺脫控制,掌握人生,得到自由與尊嚴。但對大衛而言,初聞時就理解這種廣告背後操作的意識,也跟母親的夢想一樣──為了企業開發不惜犧牲生命,「比起光鮮亮麗,更像暗無天日的監獄」。而至最終,大衛都逃不掉成為改造金剛實驗的命運;露西飛升月球只是旅遊,大衛死後,她仍要小心逃過荒坂的追捕;至於魅音的夢想,在第六集呈現他神機錯亂的狀態和大衛的結局,都知道再跑下去,也只是無邊無際、越走越乾涸的沙漠。
無論夢想為何,都逃不過荒坂企業與軍事科技的陰影籠罩與砲火波及。
  所以在這樣的世界,夢想是否存在,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並無差別。大衛的聰明除了短時間內成為優秀的叛客,更體現在他的絕望,絕望得知道對未來毫無夢想的空間,無法自欺欺人──費盡力氣,卻毫無意義。

「無用」的信仰與情感:對抗巨人歌利亞(荒坂)

  大衛「沒有夢想」,除了身處夜城,最主要還是他的信仰與價值觀,在夜城可說毫無價值,這也是促使他心智精神陷入「神機錯亂」的原因。
  「神機錯亂」是患者內在的敏感性疾病,通常引發在身體有過多神經機械改裝的人身上,會影響人類大腦的化學特性。當天生的身體被置換到所剩無幾,大腦與精神跟不上植入物的升級程度,情感將只剩下疏離、恐懼,逐漸失去同理心,以致情緒起伏劇烈。但這個疾病與人性、心理能承受的壓力有關,並非每個人都會罹患。亞當碎骨幾乎全身機械卻能保持理性,在於他早已失去人性,殺戮及為荒坂工作,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價值。
  第一集就落得一無所有的大衛,其實有機會成為第二個亞當碎骨。但不同的是,他一出生就擁有夜城最貴重的奢侈品:母親用人生付出的愛,使他努力實現母親的夢想,也是自母親去世後,他至終未能結束的哀悼之源。儘管很快就獨立,但在「只能信任自己,所有人都可能背叛你」的夜城,愛太過奢侈,像他那樣的人承擔不起。
  而偏偏他得到,而且重視。露西、魅音、蕾貝卡。
  所以在明白所謂的「夢想」實則毫無價值後,他的夢想,就是實現所愛之人的夢想。
  大衛第二奢侈的就是他的信仰──重視生命、厭憎暴力。出身底層卻讀荒坂學院,擁有信仰卻身在夜城,相對於愛與信仰的堅持,讓大衛對自我的價值判斷相當低落,缺乏自信。他在學校被勝男盯上,除了家庭背景與學業表現的反差,引起勝男的自卑和妒意之外,也因為大衛習慣壓抑自己的情緒(抖腳)並迴避衝突,讓勝男覺得他好欺負。直到他裝上沙坦,揍了勝男,當他回家的路上,仰天大笑──而這反應跟第十集,他被亞當碎骨扳碎裝置,臨死前大笑說「誰在乎」的反應相似──而第一集的笑,是「早點這樣做就好了」。
  在母親去世之後。
  這時候的大衛,已經沒有求生的價值,卻也沒有赴死的動機──然後他遇到了露西,再因此遇到魅音。
愛與信仰是大衛的人性,也是他短暫生命裡來不及結束的哀悼。
  相對於自我價值的低落,出自信仰(身上戴的十字架項鍊,直到第九集裝上改造金剛後才消失)和母親的愛與死亡是他緊抓不放的「人性」,使他對與己相關的生命有著顧惜,這份人性使他堅強(為重視的人活下去,並且成長),也使他猶豫(拒絕用槍)──一開始對叛客的傾慕與想像,在親眼看到母親在槍戰中毫無價值的死去,會讓他聯想並感受到,每一條無辜逝去的生命,都可能是另一個人心中的無可取代。這樣的退卻來自於他從未化開的、對母親的悼念與悲傷:他自責讓母親失望,在她死前讓她流淚;自責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在荒坂待下去,選擇成為叛客,卻發現母親是對的,只有進入荒坂企業才(更可)能成為人上人,達成母親的願望──他的自責成為脆弱,然後化為夜城裡最不必要的同理心。
「我不想死。」
「我們能給你光明的前途……不要浪費你的人生!」
「這個世界不論你怎麼往上爬,永遠無法和最低等企業一視同仁。」
「愚蠢的小孩!你被利用了還不知道嗎?」
「難道荒坂不會利用我?」
「很明顯軍武科技在背後資助,你還是在當企業的走狗!這個世界不管你怎麼往上爬,永遠無法跟最低等企業一視同仁!」
「大衛……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這也是為何當田中意識清醒,對大衛說的那番話會發揮效用:那完全說中了大衛的猶豫與恐懼。露西對荒坂的懼怕使她一度拒絕潛入田中的意識,大衛要她「不要勉強」,那正是他對自己無法適應叛客生活的方法,露西卻要他說:「告訴我我辦得到!」
「荒坂是什麼樣子,你根本毫無概念。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你我,我們不能撤,別無選擇了!我很清楚,可是……我需要你來告訴我我做得到……拜託。」
露西的選擇和田中的勸說,讓動搖的大衛意識到自己的逃避和缺乏覺悟,因此當魅音陷入神機錯亂時,儘管大衛在掙扎後決定和魅音一起對抗鎮靜特勤組,但魅音看透了大衛的決心仍和他的信仰衝突,所以回答他:「你做不到。」
  如果說葛洛莉是大衛的愛與信仰,帶給他「爬上荒坂高樓」夢想的母親,那麼魅音就是讓向來孤獨的大衛建立人際關係、重視團隊合作、保護群體,同時帶給他「成為傳奇」夢想的父兄。什麼是「傳奇」?在動畫第六集魅音回憶過去聽聞廣播:「不要害怕冒險!想要抓住浮華的夢想,就要去獲取豐厚的報酬!」(リスクを恐れるな!ド派手な夢をつかみたけりゃ、でかいリターンを勝ち取りゃいいのさ!)亦即只要勇於冒險,贏得夠大的報酬,就能抓住遙不可及的夢想──在夜城留下「傳奇」的名聲。至於冒險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則是不計。
大衛繼承魅音除了贖罪,也因為他能認同魅音的領導方式。
  魅音的夢想除了成為「傳奇」,他的團隊最具特色,也是能讓大衛融入的原因,就是「合作」與互相照顧(魅音讓團員可以自由選擇是否接任務,也讓失去哥哥霹拉的蕾貝卡有哀悼的時間)──大衛後來也繼承了這個特色。魅音重視合作,不僅出自於他有「老大哥」般的個人特質,從他神機錯亂時誤傷琦薇、誤殺朵莉歐後,喃喃地說:「這是我的錯嗎?」判斷(從大衛後來陷入神機錯亂亦可對照):誤傷友伴失去生命,正是魅音的創傷所在,也是他極力避免再次發生的悲劇──為此他增加裝備,想要增進自己的強大,裝備是他的自信──所以他怎麼可能會為了神機錯亂的預兆而降低?即使降低,他也會失去前進的自信,仍會陷入神機錯亂。直到他殺死了為他注射抑制劑的朵莉歐,他最親近的伴侶、他的自信、他的信仰,喚起他的創傷──在第六集最後,即使大衛沒有猶豫,下定決心奮力抵抗,真的把魅音救了出來,說著「死神已經來了」的魅音,也失去了求生意志。
  魅音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觀眾都知道,但對大衛來說卻不是──他失去了母親,不也活了下來,也找到其他求生意志了嗎?在大衛心裡,除了母親的死哀傷未解,又多了魅音的死帶來的自責──
  如果我早點下定決心,變得夠強,魅音就不會死了。
魅音死意已決,但他最後的寬容和鼓勵變成大衛自責的十字架。
  自此大衛走上了魅音的傳奇之路:成為叛客,帶領團隊,以高危險高報酬的任務打響名號,穿著母親的風衣,印著魅音團隊的印記,向自己證明「他做得到」──也是向魅音的贖罪。
「電馭叛客不是逃離某種可恥的人生,就是夢想太大走到迷失的人。回顧過去沒有意義。」
  琦薇的歸納正點出了魅音兩者兼具,大衛的回顧卻非逃避人生,而是因面對而自錮。在失去母親之後,由於身體能承受一定程度植入物帶來的壓力,大衛依然能保有理性,嘗試繼續在夜城中生活下去。但站上荒坂高處,與成為優秀叛客,本是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任務裡必須毫不猶豫大開殺戒的生活,也與信仰和失恃之傷違背。即使選擇向魅音贖罪,續用並不斷維修魅音留下的機械手臂,卻無法停止來自回憶的自責;哀悼才是大衛走不到盡頭的荒漠,憤怒與沮喪是他向前奔跑的雙腳,總是在自我的討價還價中無限迴圈。由於困在過去與未來裡動彈不得,大衛的情緒愈來愈不穩定,大腦與精神無法與日益增加的植入物相容──他每次回家,都會凝視母親的遺照與骨灰罐,想著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確認自己一無所獲,也一無所有──直到大腦願意「關機」。當他親手殺死荒坂的女研究員後,罪惡感讓他再也償還不了情感的債──進而加速引發神機錯亂。
誤傷無辜讓他想到無辜死去的母親,更增加自咎。
  第六集不只是第二幕悲劇的終點,大衛的人生轉折,也是露西的人生轉折。在此之前的露西,一方面躲藏不被荒坂發現行蹤,一面成為禦網使,沒有任務的時候就偷取荒坂企業職員的晶片維生。過去的她不知道什麼是愛,只求自保和生存──直到她遇到大衛。
露西是大衛在人生暗夜裡的月亮。
  露西初識大衛,行動就不符合躲避荒坂、深居夜城之人該懂得的自衛,明明把發現裝有沙德威斯坦的傢伙送到魅音那裡就好,她卻救了沙坦使用過度的大衛,把偷來說好八二分的晶片全給大衛買免疫抑制劑,還帶他回家、分享夢想,更一起看幻舞;看透大衛成為傳奇的未來,極力迴避最終仍願共度此刻──矛盾的行為正證明了她與大衛之間咫尺(相愛與付出)天涯(露西對愛陌生,大衛卻願意選擇「相信」與「愛」,即使對露西生氣)。第六集取代受傷的琦薇深潛田中的意識,雖然恐懼,卻還是求大衛給她信心加以克服,卻因此發現大衛是荒坂看中的優秀實驗體,在過度恐懼之下,露西毀了大衛的資訊,殺了田中,引來搶救團隊、夜城警察與荒坂的注意,也間接讓朵莉歐與魅音死去──她無法向大衛坦誠以告,只能隱瞞並以無法工作為由拒絕一起接任務,再暗自阻擋荒坂的調查,好保護大衛不被發現。
  孤兒出身,以父母給予的名字寄情「月亮」為夢想,一輩子想逃離荒坂追捕,與團隊成員疏離的露西(本名為「Lucyna Kushinada」,為波蘭與日本混血,在波蘭語的含義是「光明」與「誕生」,也代表了月亮),卻為了大衛甘願涉險,除了不敢讓大衛知道田中的死因,她也是最早察覺大衛重視所愛、甘願付出犧牲的個性,如果讓他知道這會危及露西的生命,必會阻止露西獨自深潛網路,冒險擊殺試圖查探的竄網使──那麼大衛遲早有一天會被荒坂發現。
  露西對大衛、對荒坂的深刻理解,使這個推測完全正確。但對大衛而言,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唯剩露西和團隊,以及出任務帶來生命的價值與感受,在有今天沒有明天的日子,他最期盼的就是和露西一起出任務,彼此信任與認同,即使不敵危險,也是共赴人生──比起成為傳奇,這才是大衛最想要、也是使他內心最能得到安定的生活,一如與媽媽相依為命。而這跟他們一起出城看星星,大衛可惜看不到月亮,露西卻說:「月亮沒出來,星星才這麼亮,月亮的光芒會蓋住星星。」的願望相同──比起夜裡張揚的月亮,在身邊相伴的信任與愛,都正是彼此最想要實現的夢想。但露西不得不的隱瞞與迴避,使失去母親與魅音、逐漸懷疑自己是否值得被愛的大衛,只能藉由一次一次的任務,說服自己「特別」,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藉由讓露西休息(與疏離),證明仍擁有愛人的能力。直到第八集神機錯亂開始造訪大衛,被露西呼喚回神智,在神機醫那裡拿到強效的免疫抑制劑,露西要求他降低裝備時,兩人彼此勸說,大衛希望露西回來:
「我媽和魅音臨時前都交付我要做事,但是我什麼都沒做到……我承受得了沙德威斯坦,我不普通,」
「你比普通人更堅實,但你還是人類。」
「我射殺了一個女人,她跟我媽年紀差不多,他也有一個兒子跟我一樣,沒做錯任何事,完全無辜的人。我殺的人已經不計其數,連眼睛都不用眨,可能我真的要瘋了。」
「我不普通,像你之前說的,我不一樣,」「你沒有,」「我有!」「你沒有。」「你不能理解。魅音死後,你退出團隊,」「那是因為……」「不,沒關係,」「為什麼?」「我不要你落得我這種下場。」「不是,大衛,我……」「那你願意回歸嗎?」「呃……」「我們回到以前的樣子,一起工作。」「我現在沒辦法,再等等我。」「等什麼?」「有一件事我得先完成。」「什麼樣的事?」「我不能告訴你細節。」「為什麼?」「對不起。」「連我都不能說嗎?」「對不起。」「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嗯。」
明明夢想一致,亦願為對方赴死,卻因此錯過。
  這一段最令人悲傷的,不只是兩人最後的見面,也是大衛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的求救,向來和同伴「同甘共苦」的大衛,說「我不要你落得我這種下場」是無私的真心,「我們回到以前的樣子,一起工作」卻是自私的真心,這是身為戀人的矛盾:我希望你好好的,但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同生共死好嗎──害怕看到親人死亡的大衛,初次向露西說出自己此刻的夢想(卻由蕾貝卡做到了,儘管不是戀人,但蕾貝卡的死也是把大衛從神機錯亂拉回來的力量),但露西為救大衛沒有察覺這話語裡的求救訊號。訊號斷絕對大衛來說只有一種選擇:既然你不願意,那麼放手讓你走,就是讓你最安全的方式──因為失去你,已被神機錯亂侵襲的我,必定命不久長。分手訊息雖令露西有所醒覺,卻因為荒坂的誘餌訊息傳來,她只能離開先去救大衛,大衛被拒絕後,說不出真正想說的「別走」──兩人在此一別,就是走向天人永隔。
  她迴避他去保護他,但也就錯失了當下保護他的機會。
  所以大衛接下法拉第的任務,已是求死之意。他無法壓下罪惡感,停不下對魅音與母親的哀悼,加上不斷升級的裝備,神機錯亂至失去人性早可預料。若接下來成功了,就算死了,他賺的錢也能給露西,讓她完成上月球的願望。
  大衛的人生如同薛西弗斯的石頭,大半由母親推著,試圖攀上荒坂頂端;接著是魅音,讓他自己走了一段;逐漸來到最高處。這段過程當中,他並非沒有選擇,沒有夢想,但他的資源太少,構成夢想的信仰與愛使他掙扎痛苦,而他無論做何選擇,都逃不過荒坂的追捕與利用──所以當法拉第利用軍武科技與荒坂追殺大衛,讓他看見改造金剛,同時利用露西的聲音要他安裝,並諷刺地告訴他「我相信你做得到」時──他還是來到了荒坂為他決定的命運,即使是陷阱,在知道露西、蕾貝卡與發哥都因此受困的時候,他的性格照樣會做此選擇:將自己化為石頭來到頂端,試圖讓自己粉身碎骨之前,用僅存的人性對抗荒坂企業這個巨人。
沒有被耶和華眷顧的大衛,為愛燃燒自己,對抗荒坂而成為傳奇。

自我犧牲換取自由與尊嚴:飛向太陽的伊卡勒斯

  劇本對大衛是惡意的,他自知無法適應荒坂,但每次彷彿是自由的選擇,實則都不由自主:荒坂校長打電話要他復學並向勝男道歉時,大衛正得到魅音接納,預備成為(以為更)有尊嚴的叛客團隊一員;田中勸大衛回學校時,魅音陷入神機錯亂、團隊也陷入危機,他不可能在此刻背叛;魅音和田中的死,讓大衛只有走上叛客一途;面臨神機錯亂的危機,和露西求救與提出分手,露西為了救大衛,自己掉進荒坂的陷阱,為救露西,大衛只能接受改造金剛;從荒坂大樓墜落,雖因露西的吻恢復了神智,回到了團隊,亞當碎骨卻在此刻殺死蕾貝卡,成為壓垮大衛的最後一根稻草……全都是別無選擇。
  但結局的設計,卻完美的為大衛的矛盾全部解套:付出極限、爬上荒坂高樓與亞當碎骨對戰的傳奇,讓他同時實現了允諾母親與魅音的願望;在看著母親與魅音死去卻無能為力的反覆自責與哀悼中,他終於及時救了露西;過去殺戮無辜及使同伴死去的愧疚,他用生命贖罪;這次任務的完成,他賺得足夠的錢,實現了露西升上月球的夢想。更重要的是,最後他因露西的吻清醒過來,才知道她去接觸荒坂以致被抓,是為了保護他──
  他不是一無所有。
  他只犧牲了(原以為)一無所有的生命,卻解除了所有精神上的矛盾糾結,被亞當碎骨拔掉裝置的身體,也不再有負擔,在這個夜城是多麼划算,他回饋了愛,也證明自己被愛──他終於實踐了內心最珍貴的價值。所以最後,他已經不在乎自己是否「特別」,以原本的自我,笑著慷慨赴死──這次的笑跟第二集時不同,即便他不是受耶和華眷顧、足以打倒歌利亞的大衛,他卻已徹底燃燒內心的火焰,讓自我投射於當下實踐了目標及價值,贏得最大、最想要的報償,死得其所,更了無遺憾。當露西登上月球,藉由幻舞/思念看到太陽底下笑著的大衛,我想起露西曾說:「用真的溫度你會被烤焦」──這一刻的大衛像是伊卡勒斯,戴著愛與信念的翅膀飛向太陽,實現了在夜城最荒謬、卻也最無價的夢想,然後在最高處墜落。
  他成(就)了露西的夢。他的傳奇,也成(就)了後世夢想的寄託。
大衛成為露西生命裡永恆仰望的太陽。
少量伏特加加冰,最後倒入倪可樂。胸懷大志,轟轟烈烈畫下句點。
  露西從初遇開始,對一無所有的大衛就好到不像夜城中人。儘管矛盾,她不由自主的愛為大衛陷入絕境的人生帶來光明,是他陷入神機錯亂時唯一能喚醒他的理智,讓大衛用他的生命讓露西來到月亮作為回報。這也是露西沒有赴死的原因──她的生命已成為大衛完成的夢想,記憶著他的信仰與愛。
  相信露西會永遠記得他笑的樣子,因為他是為了她、為了實現自我而能飛向太陽,轟轟烈烈地墜落。最後張開雙手,既是擁抱大衛,也是擁抱那太陽的熱度。
  愛令他死,也令他永恆不死──這是大衛實踐的信仰與夢想,也是他最自私,也最無私的愛。
註:本文標題靈感出自瞇的詩〈生死〉:
火柴不點就不會死
火柴不點就會死
花不開就不會死
花不開就會死
不出生就不會死
不出生就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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