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丈夫因公務南下高雄,我也排定外出工作,遂留兩個孩子在外婆家玩耍。那幾天台北落雨不停歇,我結束工作後趕忙接送孩子(註),摩托車去來之際母子三人安全帽上已然星星點點。返回家屋,一陣子忙亂收拾,再簡單弄三盤番茄肉醬義大利麵,一起午餐、追泰國偶像劇,然後複習功課、收拾書包。不知不覺間,路燈在昏暗巷弄裡閃亮起來,小兒子探向窗外、溫吞說道「又要星期一了。」兩個孩子近來皆頗愛感嘆時間流逝,我聽見了,感受到一種可愛的苦澀。
是日將盡,三人輪流去沐浴、各自休閒,聒噪家屋裡忽爾維持了一段寧靜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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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東京人》,浸淫其中,當大兒子沖澡時大喊:「媽媽!浴巾!」時,我完全不想從故事裡走出來,去掛鉤上取下一條大浴巾,快步遞送前往;只好拜託小兒子,「求求你嘛。」幾乎是哀求語氣。
原本賴在沙發上很舒適的小兒子,一邊抱怨「為什麼是我!」一邊應答「哦,好啦。」奇怪的是,他嘴巴說好,身體卻沒有離開沙發,反倒是換個姿勢躺躺又滾滾,再挪動抱枕,左右徘徊,狀若有所思。我也無心閱讀了,只盯著這孩子想知道究竟什麼時候願意起身幫忙?不出十五秒鐘,小兒子從沙發上彈起來,扳直他蝦曲的身體,小跑步去取浴巾。
小兒子略顯童趣的生活畫面在我眼前形成一支嘆詠調,音符都促狹底拖沓着。我忽爾憶起,母親陳述過相同的話語,不同的是,母親話語中的主角是我。
我出生、成長在一條市鎮商店街。起初父母賃屋而居,向著大街敞開的鐵鋁拉門、寬闊騎樓,就是雙親執業之所在,倘若呼以正式名稱,則「布疋的中小盤商」再洽當不過。我們住的這排樓房屬於東北邊、單號門牌,我家最早住在27號,屋主收回後,轉而搬入兩間房屋之隔的33號, 是一幢三層樓透天厝,我的童年大半在此度過。
母親常常提起,甫從27號搬入33號那幾日,才二歲的我似乎發生了「家在哪裡的錯亂感」,每次父母在33號騎樓整理零散布疋,我便在貨物間打轉,且不時靈光乍現,彷彿一隻小狗嗅聞舊日氣息那樣衝向27號騎樓、就着磨石子地板躺下來,左滾右滾,再賴皮一下才肯返回。——噯,躺躺又滾滾,原來是童年!
走出童年許多年後,我再次陪伴孩子踏入童年。異時空的交錯重疊讓人漸漸明白一些不需要去費力解開的疑團,因爲疑團就是答案,就是陽光照耀萬物而映入眼曈的奇妙色調。
▲Covid-19疫情間,我把家中抱枕套全換了,能洗刷乃洗刷,不能者,棄去之,卻沒有添購新抱枕套。源於衣櫥裡尚且存在孩子穿不下的衣物,我曾經試圖將簇新可愛的小衣服整理贈送他人,竟不知道能轉手到哪裡去?同輩之人,要嘛未婚嫁,要嘛罕見生育。這兩年遂不再徒勞。孩子穿不下的衣物,有污漬、款式不佳的,當作「一次性抹布」來擦拭骯髒鐵窗、油垢;稍微迷人的,縫製為「一次性抱枕套」(如圖左所示之恐龍大象圖樣)乾淨時懷抱它,如果不小心潑撒了湯水就直接扔掉。
(註)我全職工作那些年,孩子年紀尚小,就像布娃娃那樣在父母需要工作時被拎來拎去,動輒「借放」在外婆家。年紀增長,孩子的自我支配能力也展現出地域色彩:特定時刻只願意在特定地點進行某活動。這一天也是,就算我期待工作後在娘家耍賴躺平,也必須配合孩子要求即刻離開外婆家。反過來想想,當父母外出工作之分分秒秒,孩子無不是在等待:等待父母工作結束、等待父母回應自己的需求。身為父母的人,倘若願意想想孩子的「等待」,遂能明白孩子的要求並非無理放肆,而是渴求與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