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任教職,卡爾‧羅傑斯與一群心理學系學生擠在一塊,當時,他約三十八、九歲的年紀。錄音帶剛問世不久,學生們津津有味地聽著一場心理治療晤談的錄音,只見他不時停下來,重複回放治療的片段,指出晤談不妥的地方,或詳細說明案主在什麼時候有了重大進展。
那是羅傑斯出現在《存在之道》中的一幀身影,當然,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形象,例如在另一個場景,那已是他又長了二十歲之後的事。
在一場關於愛倫.韋斯特(Ellen West)的學術研討會上。愛倫.韋斯特,一個廣受多方探討的病人,自殺身亡已經數十年;然而羅傑斯談起她,討論的深度與感情強度,令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彷彿兩人極為熟識,而她的服毒自殺不過是昨天的事情一般。他不僅為她的虛擲生命感到悲痛,也對她的醫生及精神科醫師表示憤怒,譴責他們的精確診斷毫無人味又充滿偏見,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物件。他問,他們怎麼能這樣?他們難道不知道把一個人視為物件,治療注定失敗?要是他們把她當作一個人,拋開成見,將心比心,體驗她的境遇,體驗她的世界,或許能夠消除她那致命的孤獨。
還有另一個形象,是十五年之後,卡爾‧羅傑斯七十歲,應邀至美國心理學會擔任榮譽講座。聽眾好整以暇就坐,等著看一個德高望重的七旬老翁細數陳年舊事。令人意外地,羅傑斯以一連串的挑戰,著實給了他們一記當頭棒喝,他強烈要求學校的心理諮商教師們不要再自我滿足,別再拿過時脫節的教育糟蹋學生;而必須改變體系,投身設計一套教育,解放學生的好奇心,強化學習的樂趣。接著他抨擊專業心態的故步自封,並批判只為了取得資格與證照,不計一切的努力,根本不值得,因為徒然擁有資格證照,卻和黑牌密醫無甚區別,這樣的貨色大有人在,反而將許多具有天賦的治療師拒於門外。美國心理學會僵化的官僚體制已經封凍了業界,窒息了創意。整場講演下來,無一人瞌睡。
這些場面,以及《存在之道》讓我們聯想起的其他許多相似的場景中,卡爾.羅傑斯處處為他人成長所做的努力顯而易見。説到羅傑斯的方法,他自己喜歡用「以人為本」(person-centered)的概念來涵蓋。打從職業生涯的發端,羅傑斯帶領行為偏差的弱勢兒童,歷經十二年的時間,關心並尊重案主的經驗世界,就是羅傑斯最高的工作信條。以這一信條為中心,他開始構思自己的治療理念,亦即治療的方向要靠案主自己才能找到──只有案主才知道痛在哪裡,哪些感受有待發掘,哪些問題才是關鍵。三十五歲時他寫了一本教科書,專論問題兒童的治療,引起學術界的廣泛注意,並因此受聘為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
在那裡他率先開了一門有關諮商的課程(請注意,時為一九三○年代末期,就我們所知,臨床心理學根本都還不存在),沒隔多久,他的治療理念具體成形,他又寫了一本教科書:《諮商與心理治療》(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但是出版商沒有興趣。他們告訴他,他們只出版與現行學科及領域相關的著作!不過到了最後,這本《諮商與心理治療》與羅洛.梅的《諮商的藝術》(The Art of Counseling),在臨床心理學的誕生上卻扮演了重要角色,開啟了未來人本主義取向的治療方法。
卡爾‧羅傑斯也是個奮戰不懈的鬥士,無役不與──與阻止心理學家治療病人的藥學界及精神病學界,打的是疆土戰;與否定以選擇、意志及決心為核心的史金納(B. F. Skinner)等化約論者的激烈辯證,打的是理念戰;與把他「以案主為本」的方法視為過分簡化及反智的精神分析學派,打的是程序戰。
如今,半個世紀過去,羅傑斯治療方法的正確性有如天經地義,可說不證自明,更何況還有數十年來的治療研究加以背書,當年卻要打那些激烈戰鬥,實在令人難以理解,搞不懂他們是所為何來。今天,一如羅傑斯生涯早年所持的觀點,任何有經驗的治療師都同意,治療的關鍵無他,治療關係而已。當然,最重要的是治療師對病人真誠以待──治療師越是一個真正的人,卸除自我保護或職業面具及角色,病人也就越會積極回應,做出建設性的改變。當然,治療師接納病人,必須不懷成見,是無條件的,同時,治療師定要以同理心(Empathy)進入案主的私人世界。
然而,所有這些羅傑斯要求業界注意的觀念,過去卻被視為旁門左道。他的主要武器雖是客觀證據,在運用實證研究闡明心理治療過程及結果的背後,卻是他的創意在推動一切。有關治療師與案主關係的關鍵要素──同理心理解(empathic understanding)、真誠(genuineness),以及無條件的正向對待(unconditional positive regard)──在社會科學家的眼裡,他所做的研究至今仍為典範,優雅而又實用。
在羅洛‧梅的大力聲援下,羅傑斯傾其一生建立並大力促成人本主義取向的心理治療。兩人的治療目的與方法基本上雖然一致(而且兩人都是協和神學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出身),其信念來源卻不同:卡爾‧羅傑斯得之於實證研究;而羅洛‧梅則源自於對文學、哲學及神話的探討。
有人說羅傑斯的治療方法太過於簡化,他生涯之中也因此飽受攻擊,以案主為中心的治療,業界許多人都當作笑話,說在這樣的治療中,治療師只不過是在重覆案主最後的幾句話罷了;然而瞭解羅傑斯的人──包括觀察過他與病人晤談的人,或用心讀過他的著作的人──都瞭解他的療法絕非簡化,也絕不是畫地自限。
嚴格來說,羅傑斯的治療始終都是由下往上,而不是由上往下,換句話說,他的治療工作是從直接觀察出發,包括對他自己及別人的觀察,提出低階但可以檢驗的假設(羅傑斯與精神分析之間的主要的差別正在於此,後者是以高階推論建構未經驗證的理論,再據此擬訂及調整治療步驟),而且在生涯早期就達成了幾項根本性的假設,後來都成為他的工作基石。
對人類來說,選擇有其現實的重要性與意義,這一點他深信不疑。對於人類的醒悟與改變,他相信身體力行的力量要比思考理解來得更大;他相信,人的內在具有實現傾向(actualizing tendency),亦即一種追求成長及完善的天性。他常說,所有的有機生命都具有一種人格形塑衝動(formative impulse),抗衡內在的混亂力量。他的實現傾向論使他躋身少數人文思想家行列,如尼采、齊克果、戈德斯坦(Kurt Goldstein)、馬斯洛(Abraham Maslow)及凱倫‧霍尼(karen Horney ),他們都相信,每個人的內在都具有強大的潛力,促成自我瞭解及人格改變。因此,尼采有關人類完整論的第一個「金句」就是「成為你自己」;而凱倫‧霍尼,一個特立獨行的精神分析學家,則相信「一如橡子必將長成橡樹,小孩也將成長為一個成人」。所以,從這個觀點出發的治療,講求的不是建構、重建、調整或塑造,而是催化,是移除成長障礙,協助釋放本然具有的能力。
以人為本療法對人格改變的效果如此巨大,以至於羅傑斯認為,這種方法沒有理由僅侷限於心理問題上,他想方設法將這種效果運用到許多非臨床領域。數十年來,積極投身教育事業,大聲疾呼教育在認知學習之外,也要包含情意領域的學習;教師要關注的是全人,要建立一個接納、真誠及以同理心理解的學習環境;要用人本導向的方法訓練教師及管理人員,要培養學生的自尊心,釋放學生天生的好奇心。
會心團體(encounter groups)有的時候被定位為「正常人的團體治療」,足跨治療與教育之間那條微妙的界線,也曾經被人不怎麼尊重地說成是介於「收縮腦部與擴展心志」之間。一九六○年代,羅傑斯已經明白深入性團體治療的體驗具有巨大的改變潛力,於是一頭栽入會心團體運動,為帶領人的技巧帶來了重大貢獻。他反對強制與操控的帶領人風格,強調如同以人為本取向的療法在個人諮商中的必要,在團體經驗中也同樣不可或缺。身為帶領人,必須同時是參與者及帶領人,以身作則才能夠營造一個助益的環境。而對於他自己的處方及他的團體公約,羅傑斯謹守不逾,展現了驚人的誠實:一如在他的個人治療中,他不僅揭露自己的私人煩惱,甚至連他對其他成員的看法也毫不保留地揭露──就此而言,他相信他們也可以帶領別人走向建設性的自省。
對小團體固然如此,對大團體也一樣。到了七五高齡,羅傑斯還在社群中帶領多達數百人的團體。他相信以人為本取向的團體可以成為化解人類衝突的工具,無論是處理國家、或國際的紛爭。他決心對跨文化及種族的緊張發揮影響,過去十年來,他風塵僕僕到處旅行。在南非,他舉辦黑人與白人的溝通團體;在巴西(當時尚為專制獨裁),跟大批聽眾談個人自由與自我實現;為十七個中美洲國家高級官員,舉辦為期四天的衝突解決研習營;然後去到蘇聯,示範以案主為本的諮商,場場爆滿。由於他為國際獻身所做的努力影響廣泛,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
《存在之道》以羅傑斯的溝通觀點開展,就他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精確且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思想。對任何敬畏、說服與操控的想法,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如此說來,寫這篇推薦文倒顯得多餘了;推薦之唯物,儘管值得寫的不多,卻也不會有人嫌少的。一如讀者將讀到的,羅傑斯娓娓訴說自我──格外清晰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