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之訛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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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一代,「大慧宗杲 (妙喜)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之說,炎炎然盛傳。
此說、不知起自何人;傳者,未能見而思、思而察,乍見合於己意者,便婪婪然遽記寫而廣傳之。
「大悟、小悟」者,雲棲袾宏 (1535~1615) 輯《禪關策進》、引袁州雪巖欽禪師普說、云:
「十九,在靈隱掛搭,
見處州來書,說:『欽禪!爾這工夫、是死水,不濟事:動靜二相、打作兩橛。
參禪、須是起疑情,小疑、小悟,大疑、大悟。』
⋯」
— 禪關策進,袁州雪巖欽禪師普說
此段,文原為:
「十九,去靈隱挂搭,見善妙峰;妙峰死,石田繼席。
頴東叟、在客司,我在知客寮,見處州、來書記,說道:『欽兄!你這工夫、是死水,不濟得事;動、靜二相、未免打作兩橛。』
我被『他』說得著,真箇是:纔於坐處、便有這境界現前,纔下地行、與拈匙放筯處、又都不見了。
他又道:『參禪、須是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須是疑公案、始得。』
他雖不甚做工夫,他自不菴會下來;不菴、是松源之子;說話終是端正。
⋯」
— 雪巖和尚語錄卷第二,普說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之話,非雪巖祖欽語;亦非如《禪關策進》稱:有某名「處州」之「州」者、來「書」所「記」云;而乃雪巖祖欽在靈隱、知客寮時,自處州、來某「書記」、當面與其所云。
蓋「見處州、來書記,說道⋯」一句,非可斷句為「見處州來書、記說道⋯」。
「處州」者,地名,非人名;「來書記」者,謂:自處州、來某書記也;而非如《禪關策進》錯解,謂:有某名「州」者、「寄來書信」云云。
此書記何人?雪巖祖師不敘也,僅言:其「不甚做工夫」。然,其乃不菴會下來;不菴、是松源之子。
師因改依其參法,前面功夫、都打亂了之故,欲得松源真正說話,乃往淨慈、參天目和尚;天目、是松源的子。
至於「大悟一十八遍」之人,雲棲祩宏復於《竹窗二筆》他篇、云:
「相傳大慧杲老、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
愚按:
學道人、時有覺觸,謂之有省;乍而省、未大徹也,則名小悟,容或多遍。
至於大悟,則世尊夜見明星、而廓然大悟,是一悟盡悟、不俟二三矣。
即如諸祖,有『直至如今更不疑』者,有『從此,安邦定國、天下太平』者,有『元來黃檗佛法無多子』者,雖未至佛、亦皆大悟也。
而必重重纍纍如是,則向之『不疑』者、當更起疑矣,向之『太平』者、當更變亂矣,向之『無多子』者、當更欠少矣,云何得稱大悟?
若夫無明雖斷,猶欲斷『最後窮微至細之無明』;公案雖透,猶欲透最後極則淆訛之公案。
則幾番大悟者、容有之,但不應多之、至於一十八遍也。」
— 竹窗二筆,125、大悟小悟
雲棲所謂:「『相傳』大慧杲老、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云云。
「相傳」,此乃訛誤謬傳、無稽之談也。
查《大慧語錄》、《正法眼藏》、《宗門武庫》、《大慧普覺禪師年譜》等,均未嘗見有此言,何人得夢見乎?其據、又從何而來?即便道聽途說,亦須有所本,何不言、相傳自何人耶?何以不能見獵而心不喜、先考而後傳耶?
臨濟、高峰祖師悟道因緣、已如前節所述,此處不贅。
然二祖師皆嘗自言:己之所悟、與釋迦無別也。
雲棲又何得無慚、謂:「彼等尚未斷除『最後窮微至細之無明』」?
據此,則雲棲袾宏似不以為:禪宗祖師、或任何人、堪能即身悟至佛地。
於禪宗門檻、尚未得跨入者,又何能弘揚禪宗耶?竊恐,其真意、並不在讚揚、而實在貶駁耶?故唯有淨土之一門、堪稱穩當也。
所謂「大悟一十八遍」者,明代名儒李贄 (1527~1602) 則於其與梅澹然往來之書信中、言:其人、乃宋儒楊簡 (慈湖)、而非大慧 (妙喜)。
如云:
「聞師又得了道,道豈時時可得邪?然真正學者,亦自然如此。
楊慈湖先生謂:『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故慈湖於宋儒中、獨為第一了手好漢,以屢疑、而屢悟也。
學人不疑,是謂大病;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
⋯」
— 李溫陵集卷六,焚書卷四,雜述,觀音問,答澹然師
然查《慈湖遺書》,亦未嘗見有、楊簡自謂其「大悟一十八遍」之說。
李贄所言:「楊慈湖大悟一十八遍」,已是杜撰,更況由「楊簡 (慈湖)」、易為「大慧 (妙喜)」耶?
而清儒李顒 (1627~1705)、亦食李贄之餘唾、人云亦云:「楊簡大悟一十八遍」,復謂:慈湖楊敬仲之「心學」、非為「禪學」。
如云:
「慈湖楊敬仲之學、直挈心宗,大悟一十八遍、小悟無數,在宋儒中、可謂傑出,人多以『近禪』訾之。
先生之學、豈真『禪』耶?明眼人當自辨之。
⋯」
— 二曲集卷之七,體用全學
是否「真」禪、則且置,只這「慈湖楊敬仲⋯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無數」、已「不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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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淵 (象山,1139~1193) ,字子靜,南宋時儒;首開「心學」之端。兄陸九韶、陸九齡,亦當代名儒,並稱三陸。
「心學」者,以「心」為宇宙萬物之本源之學也。
如云:
「今之學者、只用心於枝葉、不求實處。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
心、只是一個心。
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
心之體、甚大;若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只是理㑹此。『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何嘗騰口說?
伯敏云:『如何是盡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別?』
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弊;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
⋯」
— 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語錄
即謂:但能「盡心」,則人人之本心、與天地萬物之本心,皆同一而無別。
「盡心」、便是「窮理盡性」;無有「心外理」、「心外性」之可言。
又云:
「又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㡬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謂:失其本心。』
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
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
⋯」
— 象山先生全集卷十一,書,與傅季魯之二
論中、有:「理」、與「心」。
與陸九淵同時,南宋名儒朱熹 (晦庵,1130~1200) 以為:在「心」之上、或曰之外、有一「理」焉;
與之相對,陸九淵則以:「理」、在「心」之內。
以圍棋之理為例,據此,依陸九淵之意,人若能復其本心,則圍棋之理、亦不用學,返本、則棋力即等同大國手矣。有可能乎?
此是「理學」、與「心學」歧異之梗概。
實則,「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六,年譜) 不過襲竊禪宗「即心即佛」之義於仿佛,乃意想之妄耳。
「理在心外」之說,文據《大學》。
《大學》者,儒門「四書」之一,推為曾參所述、其門人所錄;原收《小戴禮記》第四十二篇。
朱熹據程顥、程頤所訂《大學定本》,又為重排,計經一章、傳十章,與《論語》、《孟子》、《中庸》,合稱「四書」。
《大學》云: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
— 禮記大學,經一章
大學之道,計有「三綱」、「八目」。
「三綱」、乃指: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
「八目」、則是:平天下、治國、齊家、修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
若究其本源而下,則為:物格、知致、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
佛家十二因緣還滅門,所謂: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 乃至,生滅、則老死憂悲苦惱滅。
率天命之道,如逆觀十二因緣然。
朱熹釋之,云:
「⋯
致,推極也。
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
格,至也。
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此八者,大學之條目也。
治,去聲,後仿此。
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
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
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矣。
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
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親民之事也。
物格、知至,則知所止矣;意誠以下,則皆得所止之序也。
⋯」
— 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集注
「格物」,即是窮盡事物之理;「致知」,則是推及心之所知。
「致知」以下、即「心學」也。
「致知」以上、有「格物」,謂:在「知」之上、有「物」,即在「心」之上、或曰之外、有一「理」焉;「理在心外」,故是「理學」也。
雖然如此,而後、明代「心學」之王守仁 (陽明,1472~1529),卻在「致知」中間、插一個「良」字,遂置「致良知」為「第一義」焉,
如云: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
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
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
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先卻頭惱,而已落在第二義矣。
⋯」
— 傳習錄卷中,答歐陽崇一
又云: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
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
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
⋯」
— 傳習錄卷中,答歐陽崇一
此創舉、乃欲置《大學》之「格物」於何地耶?
後代學者不察,一昧夸夸然「致良知」,是不知:如此,則《大學》已改頭換面矣。
「理學」之功夫,如朱熹釋「明明德」云:
「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
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
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 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集注
銷磨「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克證「本體之明」、復其「虛靈不昧」者,乃第八阿賴耶識之淨緣,仍滯第八阿賴耶識昭昭靈靈之境,未嘗出於「心外」。
實則,「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不過襲竊禪宗「非心非佛」之義於仿佛,亦乃意想之妄耳。
「理學」朱熹、「心學」陸九淵,互誣對方之學、為「近禪」,亦即,近於「禪學」之意,故為私利之學;然,雙方所誣、對方之學、皆非「禪學」也,但可名曰「心理學」、或「東方玄學」耳。
不論「理在心外」、「心即理」,總皆執滯玄域,無能脫出惑識之區隅、透穿業種之叢聚;其與能穿透阿賴耶識 (無) 之卵㲉、殄滅菴摩羅識 (虗) 之翳膜,破虗、見道,以凡夫知見、合於如來超越、絕對知見之「禪學」,何啻泥雲之別?
如程頤 (1033~1107) 即錯以為:
「問:『釋氏理障之說。』
曰:『釋氏有此說,謂:既明此理,而又執持是理,故為障。
此錯看了理字也。
天下、只有一個理;既明此理,夫復何障?
若以理、為障,則是己、與理,為二。』
⋯」
— 二程遺書卷十八,伊川先生語四
是不知:其所為「在心外」之「理」、乃是「心內」之仿佛,不出意想之妄,故謂之「障」。
「理學」、「心學」之儒者、見解衹如此,卻要妄議禪宗耶?
前節曾言:
「『疑』情」之「疑」者,於思量忖度、設問求解之「處」,著力、參究之意,而非心所法中「貪、嗔、癡、慢、『疑』」之「疑」、或「猶豫狐『疑』」之「疑」。
「疑」,乃向內參究之一念,亦是「參」、「看」;此即「A」。
「真疑」,乃將「疑」置於第八阿賴耶識心相之處;此即「AX」。
如大慧 (妙喜) 云:
「千疑萬疑,只是一疑。
話頭上疑破,則千疑萬疑一時破;
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
若棄了話頭,却去別文字上起疑、經教上起疑、古人公案上起疑、日用塵勞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屬。
第一不得向舉起處承當,又不得思量卜度;但著意、就不可思量處思量,心無所之、老鼠入牛角,便見倒斷也。
⋯」
— 大慧普覺禪師書卷第二十八,答呂舍人 (居仁)
「著意、就不可思量處思量」,即:將「疑」、置於第八阿賴耶識心相處之謂。
若曰向內返看妄念之倏起倏滅、而不於第八阿賴耶識心相處著力之「錯疑」(即「AB」) ,或曰猜謎射幸、無的捫摸、猶豫狐疑之「假疑」(即「B」),或曰掃除妄念、空心入定、昏沈冥漠,滯於第八阿賴耶識昭昭靈靈、無思無覺之「不疑」(即「-B」),皆非參究之要、保任之方。
如前節、引高峰祖師語、云:
「西天此土、古今知識,發揚此段光明、莫不只是一箇『決疑』而已。
千疑、萬疑,只是一疑;決此疑者、更無餘疑。
既無餘疑,即與釋迦、彌勒,淨名、龐老,不增不減、無二無別;同一眼見、同一耳聞,同一受用、同一出沒,天堂地獄、任意逍遙,虎穴魔宮、縱橫無礙,騰騰任運、任運騰騰。
⋯」
— 高峰大師語錄,示信翁居士
旨同。
而陸九淵之「疑」,乃是為學之疑,即於文句義理未明之處、設下疑問,進而著忖、考索之意。
如云:
「為學患無疑;疑、則有進。
孔門、如子貢、即無所疑,所以不至於道。
孔子曰:『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子貢曰:『然。』却疑孔子未必然之,故復有『非歟?』之問。
顔子:『仰之彌高,⋯ 末由也已』,其疑非細、甚不自安,所以:『其殆庶幾乎?』
⋯」
— 象山集,象山語錄外集卷四,黄元吉荆州日錄
陸九淵但言:「疑、則有進」,而未嘗言乎:「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蓋後者、乃編《年譜》人所寫,想當然耳之言。
如云:
「紹興十九年,先生十一歲。
讀書、有覺;從幼,讀書、便着意,未嘗放過。外視、雖若閑暇,實勤考索。
伯兄總家務,嘗夜分起,見先生觀書,或秉燭檢書,最㑹『一見、便有疑,一疑、便有覺』。
後,嘗語學者曰:『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
⋯」
— 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六,年譜
「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非陸九淵語,已如前述,但後人陳獻章 (白沙,1428~1500) 卻又「不疑」、而人云亦云之,
云:
「前輩謂:『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
『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更無別法也。
即此、便是科級,學者須循次而進、漸到至處耳。
⋯」
— 明儒學案卷五,白沙學案上,與張廷實
又云:
「為學,莫先於為己、為人之辨,此是舉足第一步。
疑、而後問;問、而後知;知之真、則信矣。
故,『疑』者,『進道』之萌芽也;信、則有諸己矣。《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
⋯」
— 明儒學案卷五,白沙學案上,語錄
是混「為學」與「進道」為一談也。
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
何謂「本」耶?
如《維摩詰經》云:
「又問:『善、不善,孰為本?』
答曰:『身為本。』
又問:『身,孰為本?』
答曰:『欲貪為本。』
又問:『欲貪,孰為本?』
答曰:『虛妄分別為本。』
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
答曰:『顛倒想為本。』
又問:『顛倒想,孰為本?』
答曰:『無住為本。』
又問:『無住,孰為本?』
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
— 維摩詰所說經卷中,觀眾生品第七
孝悌仁義、雖是善念,仍屬虛妄分別,由顛倒想而生;故非是「本」。
如《道德經》云: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無為、而無不為。
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 道德經,第四十八章
無為、雖一念也無,仍滯第八阿賴耶識昭昭靈靈之境,由根本顛倒而生;故亦非「本」。
故知:「理學」、「心學」皆不可謂「知本」,苟未知本,如何而得似「禪學」耶?
復次,陸九淵嘗謂:楊簡之學、不可說有「禪」。
灼然,「心學」之非為「禪學」也。
如云:
「楊敬仲、不可說他有禪,只是尚有氣習未盡。」
— 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語錄
「氣習」者,分明是佛語,而陸九淵卻以有無「氣習」為判?則孝悌仁義、是有無「氣習」耶?
「氣習」、概是錯用名言,應為「習氣」。
無始以來虗妄根源之習氣,為第八阿賴耶藏識之因;若此虗妄根源之習氣滅盡,則一切諸根、識之虗妄、亦滅;此虗妄根源之習氣滅,是名「業相」滅。
若滅盡「第八阿賴耶藏識究竟邊際、無始以來種種不實諸虗妄根源習氣之業相」,則見實相般若 (通也),此時,實相般若 (道) 以其光明之照澍,轉第八阿賴耶識 (無) 為大圓鏡智、是乃觀照般若;又轉第七末那識 (有) 為平等性智、是乃方便般若;其餘諸識,亦隨之而轉,為妙觀察智及成所作智、亦乃方便般若。
儒者之仁義道德,雖是善念,仍屬虛妄分別,由顛倒想而生。盡此習氣,仍滯第八阿賴耶識昭昭靈靈之境,何況其究竟邊際之「業相」耶?
* 楊簡 (慈湖,1141~1226),字敬仲,南宋時儒。
聞陸九淵至富陽,因請益:「何為本心?」陸以「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啟之 (《象山全集》卷三十六),楊簡遂「悟」,而願終身師事焉。
楊簡自敘其數次之悟,如:
年二十八循理齋之悟 ~(1)
楊年二十八 (虛歲),嘗反觀自心、體悟:「天地萬物、森羅萬象,皆在吾無際畔心中」之境,
如云:
「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學之循理齋。
時首秋、入夜,齋僕以燈至,某坐于床、思、先大夫嘗有訓曰:『時復反觀。』某方反觀,忽覺空洞、無內外、無際畔,三才萬物、萬化萬事、幽明有無,通為一體、略無縫罅。
疇昔、意謂:『萬象森羅、一理貫通』而已,有象、與理之分,有一、與萬之異;及反觀後、所見,元來某心體、如此廣大,天地有象、有形、有際畔,乃在某無際畔之中。
⋯」
— 慈湖遺書卷十八
年三十二遇陸九淵之悟 ~(2)
此後,又有體悟,如其徒敘其行狀,
云:
「至是文安公新第、歸來富陽,長先生二歲,素相呼,以字為交友。
留半月、將別去,則念天地間、無疑者,平時願一見、莫可得,遽語離乎?
復留之,夜、集雙明閣上,數提『本心』二字,因從容問曰:『何謂本心?』
適平旦,嘗聽扇訟,公即楊聲答曰:『且彼訟扇者,必有一是、有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謂: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
先生聞之,忽覺此心澄然、清明,亟問曰:『止如斯邪?』
公竦然端厲,復楊聲曰:『更何有也?』
先生不暇他語,即揖而歸;
拱達旦、質明,正北面而拜,終身師事焉。
每謂:某感陸先生、尤是再答一語、更云云,便支離去。
⋯」
— 慈湖遺書卷十九,附錄,寳謨閣學士正奉大夫慈湖先生行狀
年三十二富陽山谷之悟 ~(3)
同年 (乾道八年,1172),距陸九淵離富陽未久,楊簡又有悟,
如云:
「八年秋七月也,已而滃檄、宿山谷間,觀故書、猶疑;終夜坐、不能寐。
天曈曈欲曉,忽灑然、如物脫去,乃益明。
⋯」
— 慈湖遺書卷十九,附錄,寳謨閣學士正奉大夫慈湖先生行狀
年三十四母喪之悟 ~(4)
淳熙元年 (1174) 春,楊簡因守喪去官,期間、又有悟,
如云:
「淳熈元年春,喪妣氏、去官,居堊室、哀毀盡禮,後營壙車廄,更覺日用酬應、未能無礙;沈思屢日。
偶一事、相提觸,亟起、旋草廬中,始大悟『變化云為』之旨:縱橫交錯、萬變虛明,不動、如鑑中象矣。
學不疑、不進;既屢空、屢疑,於是乎大進。
⋯」
— 慈湖遺書卷十九,附錄,寳謨閣學士正奉大夫慈湖先生行狀
李贄云:「學人不疑,是謂大病;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李溫陵集》卷六,焚書卷四,雜述,觀音問,答澹然師) 出於此。
年四十餘於夢中獲古聖面訓之悟 ~(5)
後又覺非,年四十餘,於夢中、獲古聖面訓,而更領悟「知動、仁靜」之理,
如云:
「學者『初覺』,縱心所之、無不元妙;往往遂足、不知進學。
而舊習、難遽消,未能念念不動,但謂:『此道、無所復用其思為。』
雖自覺有過、而不用其力,虛度歲月,終未造『精一』之地。
日用紜為、自為變化,雖動、而非動,正猶流水、日夜不息,不值石險、流形不露,如澄沚不動、而實流行。
予自三十有二、『微覺』已後,正墮斯病。
後十餘年,念年邁、而德進、不進,殊為大害;偶得古聖遺訓,謂:『學道之初,繫心一致;久而精純,思為自泯。』予始敢觀省,果覺微進。
後,又於夢中、獲古聖面訓,謂簡:『未離意象』;覺、而益通,縱所思為,全體、全妙。
其改過也,不動、而自泯,泯然無際,不可以動、靜言。
⋯」
— 慈湖遺書卷十五,家記九
曏 (年三十二) 之所悟、既為「微覺」,則後之所悟,焉知:非「未覺」耶?
* 饒魯 (1193~1264),字伯輿,一字仲元,號雙峰,門人私諡文元;南宋時儒。
受諸道部使之聘,歷主白鹿洞、濂溪、建安、東湖、西澗、臨汝諸書院。
朱熹之後,門人黃榦 (1152~1221) 之所傳,分為何基 (北山,1188~1268) 一系、及饒魯 (雙峰,1193~1264) 一系;而饒魯、卻染沾陸九淵一派之流習、納「心學」於「理學」,亦因立說「多不同朱子」、而招致學者非難。
如全祖望 (謝山,1705~1755) 云:
「城南書院者,袁正獻公之家塹也。
⋯
四先生之中,長庚曉日、最光顯於暮年者,文元、與正獻也;而文元之敎、不如正獻之密。
蓋槐堂論學之宗旨,以發明本心為入門,而非其全力。
正獻之言、有曰:『學貴自得,心明、則本立,是其入門也。』
又曰:『深思而得之、兢業而守之,是其全力也。』
槐堂弟子、多守前說、以為究竟;是以,稍有所見,即以為:道在是,而一往蹈空、流於狂禪。
以文元之齋明盛服、非禮不動,豈謂、于操持之功有闕,而其教、多以明心為言?
蓋有見于當時學者、陷溺功利、沈錮詞章,極重難返之勢、必以提醒為要,故其說偏重、而不自知其疏。
豈意,諸弟子輩、不善用之,反謂其師、嘗『大悟幾十、小悟幾十』,泛濫洋溢、直如異端,而并文元之學而誣之,可為浩歎者也!
使其如正獻之教,寧有是乎?
⋯」
— 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六,城南書院記
槐堂學派,南宋傅夢泉、鄧約禮、傅子云等所創,「大抵全用禪家意旨,使人終日默坐,以求本心,更不讀書窮理。」(《宋元學案》卷七十七,槐堂諸儒學案)
然饒魯 (文元) 非槐堂之人,全祖望何以一概而論之?
「大悟幾十、小悟幾十」,乃饒魯弟子所言,敘其師之悟次。
而「幾十」、或「十八」之數、不過泛泛之言耳。
如法雲杲禪師、嘗自敘其悟道因緣,
云:
「⋯
每謂人曰:『我於紹聖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悟得方寸禪。』
⋯
師以力參、深到,語不入時。
每示眾,常舉:『老僧熙寧八年文帳、在鳳翔府供申:當年崩了華山四十里、壓倒八十村人家。汝輩後生、茄子、瓠子,幾時知得?』
⋯」
— 五燈會元卷第十七,東京法雲佛照杲禪師
然,此段,《宗門武庫》卻記為:
「⋯
後出世時,上堂小參,常謂人曰:『和尚紹聖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悟得方寸禪。』
又言:『和尚熙寧三年丈帳、在鳳翔府供申:當年陷了華山一十八州。爾輩茄子、瓠子、那裏得知?』
⋯」
— 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法雲杲和尚
明代瞿汝稷 (1548~1610)、此段抄錄《宗門武庫》,亦記為:
「⋯
後出世時,上堂小參,常謂人曰:『和尚紹聖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悟得方寸禪。』
又言:『和尚熙寧三年文帳、在鳳翔府供申:當年陷了華山一十八州。你輩茄子、瓠子,那裏得知?』
⋯」
— 水月齋指月錄卷之二十八,東京法雲佛照杲禪師
實則,華山、何有一十八州耶?
故知:歷代所傳、諸師之集,皆有「鳥」、「焉」之誤。
2
* 璧峰寶金 (1306~1370),元明之際僧。
金、嗣縉雲山如海真,真、嗣無用寬。
「妙喜大悟一十八遍」,最早、語見璧峰寶金,
如:
「明寶金,字璧峯,
⋯
習禪觀,叩晉雲海公。
公問曰:『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師答之,不契。
遂疑之三年。
一日,擷蔬於囿,忽凝寂久之。
海問曰:『子定耶?』
峯曰:『定、動,不關。』
海曰:『定、動,不關,是甚麼人?』
峯以筐示之。
海非之。
峯撲筐於地,拱而立。
海又非之。
峯低頭不語。
海把住,云:『道!道!』
峯築海脅下,仆之。
海猶未之可。
爾後,工夫益切,遁峨眉、柏葉為食,脅不至席者、三年。每一坐、七日乃起。
一日,聞伐木聲,忽悟;汗下如雨,命根始斷。
乃曰:『妙喜謂:大悟十八,豈欺我哉?』
後歸,白之海公,公方可之,曰:『無用和尚云:汝座下、出三虎、一彪,爾其彪耶?爾緣在北,當詣朔方,必弘吾道。』
⋯」
— 清涼山志卷第三,金璧峯傳
此段,《佛祖綱目》記為:
「⋯
時如海真、樹正法幢於晉雲山中。亟往見之。
真、示以道要,金、大起疑情,二三年間、寢食為廢。
偶攜筐、隨真擷蔬於園,忽凝坐不動,歷三時方窹。
真曰:『爾入定耶?』
金曰:『然。』
曰:『汝何所見?』
金曰:『有所悟爾。』
曰:『汝第言之。』
金舉筐示真。
真非之。
金置筐於地,拱手而立。
真又非之。
金厲聲一喝。
真奮前、揕其胸,使速言。
金築真胸仆之。
真猶未之許,笑曰:『塵勞暫息,定力未能深也。必使心路絕、祖關透,然後大法可明耳。』
金聞之,愈精進不懈,遂出參諸方。憩峨眉山,誓不復粒食、日采松栢啖之,脅不沾席者、又三年;一念不生、前後際斷,照體獨立、物我皆如。自是入定,或累日不起。
嘗趺坐大樹下,溪水橫逸,人意:金已溺死;越七日、水退,競往視之,金燕坐、如平時,惟衣濕耳。
一日,聽伐木聲,通身汗下如雨,嘆曰:『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無算,豈欺我哉?未生前事,吾今日、方知其真耳。』
急往求證於真。反覆相辨詰甚力,至於拽傾禪榻而出。
真曰:『是則是矣。異日、重勘之。』
至期,真於地上、畫一圓相。
金以袖拂去。
真復畫一圓相。
金於中、增一畫,又拂去之。
真再畫如前。
金又增一畫、成十字,又拂去之。
真視之不語,復畫如前。
金於十字、加四隅、成卍文,又拂去之。
真乃總畫三十圓相。
金一一具答。
真曰:『汝今方知佛法宏勝如此也。百餘年間,參學有悟者,世豈無之?能明大機用者,寧復幾人?無用和尚有云:座下當出三虎、一彪,一彪者,豈非爾耶?爾宜往朔方,其道、當大行也。』
⋯」
— 佛祖綱目卷第四十一 (金字號),(戊子) 寶金禪師至燕京
畫圓相,又於中書字、復抹去之事,若非由二者之一人親述,何人見得?
然,明眼人相見、如鏡照鏡,稍勘即知,當無如此造作。
璧峰寶金與朱元璋之往來,
如:
「⋯
太祖渡江。
偶一元臣、迎謂曰:『今欲霸,我將財貨納贐。』
太祖叱曰:『我本順天、應人、行王道,汝敢霸視我耶?』
元臣曰:『若篤行王道,可尋宣州僧、金碧峰,必有所授,』
太祖抵宣州,遂訪之;乃一老僧趺坐。
太祖仗劒、就前、問姓名。
不對。
因按劒、視之。
僧亦引頸就焉。
上笑曰:『可見殺人王道乎?』
僧曰:『可見不怕死和尚耶?』
因相語,遂洽。
僧乃曰:『而欲行王道,我有所授。』
太祖推誠温詢。
僧曰:『建康有地可王,此真帝王之居。』
遂定鼎焉。
⋯」
— 御定淵鑑類函卷三百十七,釋教部二,僧二
後,明成祖朱棣登基,永樂元年 (1403),改北平府、為順天府,建「北京」,稱「行在」;永樂四年 (1406),下詔、遷都順天府;永樂十九年 (1421),遷都。
讖緯之機、尚不靈驗,何況大悟耶?
* 幻有正傳 (1549~1614),明時僧。
幻、嗣月心笑巖德寶。
亦人云亦云:「大慧 (妙喜) 大悟一十八遍」,
如:
「嘗聞大慧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
貧道檢得東坡居士語中、有個悟頭:
彼云:『十二時中、常切覺察:這個、是什麼?』
一日,自泗守席上回,忽然夢得個消息,乃作頌、云:『百滾油鐺裏,恣把心肝煠,這個在其中,不寒亦不熱。』
似則是似、是則未是,不唯這個不寒熱、那個也不寒熱。咄!甚呌做這個、那個?
貧道亦咄、云:『這是夢耶、是悟耶?是大悟、是小悟?』
然此說話,覩之盡,若了了者錄之、呈似居士,幸不萌意念敷雪,得寄個信、來貧道不?」
— 龍池幻有禪師語錄卷之八,與陶太史書
* 漢月法藏 (1573~1635),明時僧。
年二十九 (虛歲;辛丑,1601),乞雲棲袾宏授大戒 (具足戒),雲棲僅授小戒 (沙彌戒,十戒) 予漢月;
年三十二 (甲辰,1604),再乞雲棲袾宏授大戒,雲棲以朝廷未開戒壇為由,亦不許之;
年三十七 (己酉,1609),始於南山律師古心如馨 (1541~1615) 處、受具足戒,為比丘。
如其《年譜》所載,
云:
「和尚九歲,日茹菜,不忍傷物命為食;有蘇氏先輩見之、曰:『孺子!欲為蓮池耶?學其放生。』和尚因此語,遍索雲棲放生雜文,讀之、流涕,曰:『不異我意。』
⋯
和尚二十九歲,走雲棲、乞戒,宏大師曰:『朝廷戒壇未開,姑先受息慈戒。』和尚拜受。⋯ 旋返德慶,簡囊中、得雲棲新刻《高峰語錄》,讀之、如逢故物,曰:『吾今得所歸仗矣。』
⋯
和尚三十二歲,再上雲棲、乞具足戒,不果。按:與古德法師書,云:『以辛丑,禮大師,得沙彌戒。越三年,求進具,大師仍以戒壇未開,辭;求改名,大師曰:皇恩得度,名不可改。』
⋯
和尚三十七歲,古心和尚、開南山法門于金陵靈谷寺,和尚始得圓具。
⋯」
— 三峰藏和尚語錄卷第十六,三峰和尚年譜
漢月法藏素仰雲棲袾宏,欲從其受戒;雲棲亦無識人之能,而小覷之。
漢月法藏得雲棲袾宏新刻《高峰語錄》,讀之、如逢故物;卻不識:雲棲不以為:禪宗祖師、或任何人、堪能即身悟至佛地也。
漢月以為:雲棲意在弘揚禪宗;然於禪宗門檻、尚未得能跨入者,又何能弘揚禪宗耶?
是不知:雲棲刻《高峰語錄》之意、實在貶駁,欲置禪宗於淨土麾下,而以讚揚之外貌、包裹其禍心也。
漢月於此不明,而一向孜孜然乞授大戒;觀之,豈是於禪宗有宿世因緣者所應為哉?
漢月法藏嘗撰《五宗原》(1625 年著,1628 年刊),欲原五宗於一己、而俯視當時禪門。
然,觀其所謂「悟」,但是「漸禪」耳。
如云:
「⋯
悲末世、『一悟便了』之魔人,故曰:『人多乾慧』;
示將來、三漏須盡之法網,當知:『悟』、餘『濁智』。
⋯」
— 五宗原,曹洞宗
「人多乾慧」,語出洞山良价,
云:
「『末法時代、人多乾慧;
若要辨驗真偽,有三種滲漏:
一曰見滲漏,機不離位、墮在毒海;
二曰情滲漏,滯在向背、見處偏枯;
三曰語滲漏,究妙失宗、機昧終始、濁智流轉。
於此三種,子宜知之。』
⋯」
— 指月錄卷十六,瑞州洞山良价悟本禪師
洞山祖師何嘗言乎:「餘『濁智』者,是『悟』」耶?
六祖云:「一悟、即至佛地。」
馬祖云:「一悟永悟,不復更迷。」
依漢月之意,則六祖、馬祖、盡皆是「魔人」也?
《五宗原》又謬言,
云:
「⋯
一悟便了、而無餘,是增慢者;
一槌便就、而莫勤,是淺丈夫。
⋯」
— 五宗原,總結
臨濟祖師云:「唯有聽法無依道人、是諸佛之母,所以,佛從『無依』生;若悟『無依』,佛亦無得。若如是見得者,是真正見解。」(《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無依」者、豈非「無餘」乎?
依漢月之意,則臨濟、亦乃「增上慢者」也?
切勿以己之小知小見、塗污禪宗歷代悟道祖師之見處好。
* 密雲圓悟 (1566~1642),明時僧。
悟、嗣龍池幻有正傳。
1614 年 (甲寅),漢月法藏四十二歲 (虛歲),偶抽架,得覺範惠洪 (1070~1128) 所著《臨濟宗旨》,如「對面親授」于五百年前,遂自遠承而師嗣之;
自後,以天目高峰、為「印心」,清涼覺範、為「印法」,「真師」、則臨濟也。
又名三峰之院、曰「清涼院」。
1618 年 (戊午),漢月法藏四十六歲,四方來學益眾,提唱無虛日;
時,漢月不正席、不升座,而曰:「威音已後,不許無師。恐將來未得謂得者,倚我、蔑古法,我罪深矣。」
遂遍歷諸方、求覓師承。
1624 年 (甲子),漢月法藏五十二歲,謁密雲圓悟於金粟廣慧寺,請升座、示臨濟宗旨來源。
密雲特為上堂,舉:「黃檗見百丈」、「臨濟見黃檗」悟道因緣。
漢月當時出眾、便喝。
密雲曰:「好一喝。」
漢月又喝。
密雲曰:「汝試更喝一喝看?」
漢月遂禮拜、歸位。
密雲復舉:「僧問古德:『朗月當空時如何?』德曰:『猶是階下漢。』僧曰:『請師接上階。』德曰:『月落後相見。』且道:月落後,又如何相見?」
漢月便出堂。
即日,請漢月居第一座。
制完,辭行;密雲將手書從上承嗣源流、并信拂、付囑漢月。
1625 年 (乙丑),漢月法藏五十三歲,夏,著《五宗原》(崇禎元年,1628,刊),冬十一月、密雲圓悟壽六十,漢月已先受毘陵寂光請,九月,便率弟子預上金粟。
1627 年 (丁卯),漢月法藏五十五歲,密雲圓悟專使、送僧伽黎至,手書予漢月,云:「老僧年邁,不能領眾說法了也。舊衣一頂、惠與代勞耳。」
制解,漢月上金粟禮謝。留二日,回北禪結夏。
1631 年 (辛未),漢月法藏五十九歲,送密雲圓悟住鄮山、回。
1634 年 (甲戌),漢月法藏六十二歲,十二月,手書、復密雲圓悟之質難。
1635 年 (乙亥),漢月法藏歿,年六十三 (虛年)。
— 三峰藏和尚語錄卷第十六,三峰和尚年譜
另一方面,密雲圓悟則於漢月法藏死前一年 (甲戌,1634)、撰《闢妄七書》,又於漢月死後翌年 (丙子,1636)、撰《闢妄三錄》,批判漢月之《五宗原》。
如:
1634 年 (甲戌),密雲圓悟六十九歲 (虛歲),聞漢月法藏猶弗悛,復與書質之,
云:
「祖師西來,秉教外單傳、別行一路。
自佛果作《碧巖集》,大慧謂:宗門一大變;故特毀其板。
後,曹洞宗人、入少室,無本分為人,而提唱、評唱少室;絕無本分衲僧出者、天下共知之。
今吾徒、提《智證傳》,則臨濟宗、至吾徒、又一大變,為講席矣。
且教中、尚忌:『所知障』為『智障』,吾徒到處提《智證傳》、為出人之表,擬臨濟兒孫、而貶剝他人者乎?
故老僧、去夏、與吾徒云:『當以本色、本分』者,此也。
但本色、本分,行之在吾徒;信、與不信,在學者。寧可遵上古之規繩、餓死于林下,不可好熱鬧、而恥辱于先聖⋯」
時,漢月法藏仍執吝如故,乃因書、復劉孝廉中,痛斥其非。
故有《闢妄七書》出焉。
1636 年 (丙子),密雲圓悟七十一歲,集諸書、洎駁漢月法藏語,合二萬言,即《闢妄三錄》也。
— 密雲禪師語錄卷第十二,天童密雲禪師年譜
何姿態前之甚恭、而後之甚倨耶?
蓋《五宗原》成書之時 (1625 年著,1628 年刊),密雲圓悟未加詳讀,故而懵然不見其所主「大悟、小悟」之縫罅,遂妄付衣法予漢月法藏 (1627年);後,方細讀之,驚覺前非、而追悔不已,乃撰文批判 (1634、1636年) 焉。
若是明眼人,一望、即知其闕漏矣,焉有嗣後、欲蓋彌彰之舉措耶?
對之,漢月法藏之法嗣潭吉弘忍 (1599~1638) 則撰《五宗救》、欲以救其師之《五宗原》。
密雲圓悟復撰《闢妄救略說》「闢」之,謂:其「救」、乃是「妄救」也。
如云:
「⋯
不見臨濟道:『第一句中薦得,堪與祖佛為師。』
僧問:『如何是第一句?』曰:『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
豈非『擬心即差、動念即乖』者乎?
者臨濟第一句,即是德山第一句。
忽、有人問老僧:『如何是第一句?』劈脊便棒,誰與汝理論:『悟』、與『不悟』,『大悟』、與『小悟』來?
潭吉自未曾悟,妄說『悟』、而求『大悟』;病狂喪心,面皮厚多少?
汝等諸人、畢竟要討五家宗旨麼?
不見道:『騎虎頭、收虎尾,第一句下明宗旨。』
⋯」
— 天童和尚闢妄救略說卷之五,鎮州臨濟義玄禪師
又云:
「⋯
老僧惟視:『普天匝地、無不是人』,故『一棒不作一棒用』,打人自悟。
漢月反謗為:『一橛頭禪、硬作主宰』。
謂:別有『差別智』,超過老僧;妄立『小悟、大悟』、『小法、大法、暨大法之大法』,種種差別名相,羅籠天下學者。
《救》中謂:興化洛浦、皆坐在『一悟』。
正指其:纔問便喝,為『一橛頭硬禪』,以況老僧、纔問便棒,為坐在『一悟』、未明『大法之大法』也。
⋯
若道:『小悟、大悟,古人曾作是說。』
殊不知:小小省發,原不可謂『悟』。
如世尊覩明星時,嘆曰:『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
你道:者般『大悟』、還須第二遍否?
⋯」
— 天童和尚闢妄救略說卷之六,興化存獎禪師
又云:
「⋯
世傳:『妙喜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
漢月等、借為口實,遂有『參、而求悟,悟、而求大悟』之說。
暗刺老僧、坐在一悟。
是蓋不知:
妙喜、初年、周旋曹洞家,盡得『功勳五位』、『偏正回互』宗旨,臂香授受;不可謂『悟』。
逮至湛堂會下,『理會、也理會得,說、也說得,做拈古、頌古、小參、普說,也做得,只是有一事未在』;不可謂『悟』。
即如『狗子』話,潛菴大加稱賞,冬瓜印子、毒如砒霜。
妙喜悟後,罵其『實法與人』,正謂:輕易放過,無驅耕奪食手段也。
⋯」
— 天童和尚闢妄救略說卷之六,興化存獎禪師
密雲圓悟歿,其嗣法弟子、費隱通容 (1593~1661) 為其作銘立碑,
曰:
「佛法如大海,『悟者有淺深,先證涅槃心、後明差別智』;
既已同根生,猶有未同死,得少即為足,古人所深呵。
此為尋常言,『大智實不爾,一超而直入,更不落階級』;
惟師真實語,『一悟不再悟』,深達法源底,墮地便稱尊。
喻如大火聚,熾然無間歇,蚊蚋及象師,無能近傍者;
正令已在握,縱橫何不宜,豈於窗楞中,重復問牛尾?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計數,本是宋儒言,非大慧所說』;
學人承訛久,智者亦惑之,惟師以為非,確然不肯信。
此非博學得,心不受瞞故。
譬彼渡海人,登岸已捨筏,更從筏上招,掉臂終不顧。
八面應強敵,殺活但臨時,離文字語言,辨才獨無礙;
海內諸龍象,強半我兒孫,吾宗復大興,遠符黃檗讖。
萬行本無作,谷響空中華,應緣事已辦,翛然忽歸去;
全身還天童,遺衣藏金粟,同昔佛舍利,永鎮於山門;
吾憶黃梅語,衣止法獨傳,橫周沙界中,豎盡未來際。 」
— 密雲禪師語錄卷第十二,遺衣金粟塔銘
「悟者有淺深,先證涅槃心、後明差別智」,乃是漢月攏絡學人、亦是近代所傳、「先悟、後修」之謬言;
彼等得少即為滿足,以彼之牛跡、況為大海,早為古人所深訶。
然,大智實不如此。
大智者,一超、而直入如來之地,更不落於階級、漸次;
一悟、即同於佛智,不俟更悟。
若能深達法源之底,即與釋迦、彌勒見處無別,墮地、便稱世尊也。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計數,本是宋儒言,非大慧所說」,灼然!此言。
然學人承訛已久,雖有智者、亦懞然惑之,唯以是者為非、非者為是,確確鑿鑿執其知見之謬、不肯信此「金剛頓法」,固步而自封,更奈之何?
* 俍亭瀞挺 (1615~1684),徐繼恩也。
晚明鼎革之際,士人踵繼出家為僧。
徐繼恩,字世臣,亂後祝髮為僧,易名瀞挺,字曰俍亭,著有《十笏齋詩鈔》。(《西河集》卷一百九,洞宗二十九世傳法五雲俍亭挺禪師塔誌銘)
其謂:大慧之悟,有「大悟」、與「小悟」之別,故是「差別智」也,
如云:
「普說:
『⋯
教中有根本智、後得智;
宗門有差別智;
大慧杲大悟、小悟;
高峰枕子落地、始看破主人公;
雪峰鰲山、始是成道。
⋯』」
— 雲溪俍亭挺禪師語錄卷之四
又謂:「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者,非大慧 (妙喜),而乃宋儒楊簡 (慈湖),
如:
「陸麗京居士問:『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大慧、果然否?』
師云:『《大慧錄》未嘗有此,特見之《楊慈湖集》中。
悟門雖大、小不同,亦有根本、後得之別。
若云:大悟一十八遍,依古以來、未之嘗有。
豈聞桃、擊竹,一悟、俟更悟耶?』
⋯」
— 雲溪俍亭挺禪師語錄卷之六
然其意,非在肯許大慧、一悟即至佛地,而在料簡:所謂「一十八遍」者,非為「大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