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不好,或者偶爾寫作很不順的時候會去一處草坡。
我在心裡一直管它叫草坡。
草坡位於一處台北市郊的小山,實際上的土地劃分應該是公園或健山步道,車騎到山下,順著步道往上走一小段路就能抵達。這地方的好處是不是象山,看得到台北市的夜景,但沒那麼多人。
但這些都不是我喜歡草坡最大的原因。
一看到它,就讓人想到This Will Destroy You的Young Mountain這張專輯的封面,就是那樣的草坡。你如果看過就能明白。
Young Mountain (10th Anniversary Edition)
有天寫作非常不順,總覺得自己的思緒連帶吐出來的氣息都是污濁的,又來到這裡。
草坡有幾位「常客」,今天碰到的這對情侶就是。男生古著打扮,戴著頂看不順眼的老帽;女生長得漂亮,是那種在捷運人潮中能輕鬆遺忘的類型。
我正在想一些讓人很喪的問題,現在只記得其中幾個,比如劉慈欣寫《三體》過了那麼久,竟沒有人寫出類似的東西,那竟有點像整個宇宙的孤寂。我看見他做到了什麼,大部分人都沒看見,但悲傷的是我沒有能力寫出同等級的東西。
比如有本書叫《當心村上春樹》,我認為寫得極好,裡頭對於文學的敘述是「一個社會所拒斥的、刻意忽視的、意圖掩藏的」,但到最後,這本書與這個人終究也與這段敘述一樣,寫得很好卻無人知曉。
可能今天的空氣特別乾淨,他們的談話聲傳了過來。我把播著後搖的耳機摘掉,凝望夜景聽著。男生正說到一半。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哈利波特裡對分靈體的描述是真的。但不同的地方在於,靈魂的分裂並不是在殺死一個人的時候,而是愛上一個人的時候。」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天早上起床面對鏡子,終於望見裂成七片的鏡子裡自己破碎的面容。那一刻我哭了,」
他的口頭禪是那一刻,我總是在這種小細節上開始討厭一個人。
「我終於見到自己的樣子,儘管是破碎不堪的,但我總算弄明白自己的痛苦,終於不用被失焦的悲傷圍繞。你懂那種感覺嗎?儘管痛苦還在。」
「從此以後,我每天早上起床,面對碎成七片的鏡子,我總試著微笑,一遍遍的練習。我內心的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小到我都快要遺忘了。我希望有天會有個人喜歡這張破碎的面容,喜歡這個破碎的微笑。那個人會捧著我的臉說:『你就是我在找的人。』」
語畢女生躺進了男子的懷裡,又一場庸俗的過場。這之後我又在草坡上遇過他們無數次,再也沒有聽過他們講出如那天一樣撼動靈魂的話,好像深夜無人知曉的精神病患演說。
基本上,那場演說就是這本小說的原型。這個故事只是在那段話的基礎上,問了「那之前發生過什麼?」與「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兩個問題。如同很多文學理論家說過的,小說的工作只是提出假設,並選擇最美妙的那個假設。
我由衷地希望人並不只是像海上的燈火那樣,只亮一個瞬間的想望。
是為序。
(摘自《海上的燈火》初版/明倫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