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影評：差異與獨特絕非歧視的根源，不試圖去理解才是

過去有關同志題材的影視作品，主要分為BL耽美劇如陸劇《上癮》、台劇《越界》、日劇《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或是泰劇《霸道總裁愛上我》以及壓抑沉重且帶有文學調性的同志電影如國片《親愛的房客》、《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或外國片《斷背山》、《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前者聚焦於外貌姣好的男同志間所擦出的激情與火花，淡化處理實際生活裡男同志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後者則紮實厚描男同志與所處社會的扞格不入，為求寫實而導致劇情往往蒙上層灰似的寡歡抑鬱，令部分觀眾難以好好消化。

因此，今年二月初上映的《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以下簡稱《關》片）可說是替台灣同志影視作品開啟了全新紀元，它沒有BL耽美劇中刻意造作的「賣腐」情節，亦無沉重同志電影裡難以下嚥的陰鬱情緒，兩位男主角之間的情感甚至不存在同志情愫（至少在我的解讀中，傾向奠基於同理的兄弟之誼），但整體而言卻無比真誠、情感滾燙而飽滿。

《關》片突破了同志題材既有的類型限制，結合傳統冥婚習俗、警匪追緝以及祖孫與父子之情，以輕鬆歡快不說教的氛圍與節奏，敘說一段鋼鐵直男警察吳明翰因誤撿紅包，而與意外冤死的男同志毛毛展開一段跨越陰陽與性向，共同追緝肇事兇手的荒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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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開頭，警員吳明翰為逮捕毒販，不惜偽裝成男同志潛入健身房誘惑嫌犯，甚至以言語威嚇、肢體暴力迫其就範，在同仁搜出嫌犯的毒品後還破口叫囂：「你們這種人不就只會打炮和吸毒！」開場不到十分鐘，吳明翰生猛鮮活的「恐同形象」躍然紙上，不僅替其後與毛毛的冥婚關係增添不少戲劇張力，亦展現了「直男」與「男同志」之間的互不接觸與理解。

多數人以為，偏見與歧視源自於人性中最直接的惡意。然而，事實上偏見與歧視乃起源自人與人之間的「未曾接觸」與「不理解」，那是非常日常且普遍的，「差異」始終存在，只是我們懶得耗費心神或缺乏機緣去接觸與理解。然而，《關》片提供了嫁接起「陰」與「陽」的同理之橋：前者是滯留於陰間等待了解遺願投胎的毛毛，「陰」同時可對應毛毛先天的「陰柔」氣質；後者則是存活於陽間棄置紅包導致衰事接連纏身的吳明翰，「陽」同時可對應吳明翰先天的「陽剛」氣質。

正如同吳明翰與毛毛初識時，兩人之間對彼此雙向的偏見與誤解，吳明翰覺得「同志」和「死人」彼此理應相互熟識，毛毛則是以偏概全地認為「直男」一向自視甚高且不願直面自己的錯誤。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兩人皆在一開始便擅自將對方視作便於分類的「屬性」，並根據生長環境、價值觀與個人經驗所衍生的主觀評價判斷其為人，絲毫不以「獨立個人」的角度與其相處。

當然，隨著兩人間的情感羈絆愈深，同理的層次更加全面，他們漸漸能將彼此視作純粹的獨立個人，無關乎兩人與生俱來的身分與氣質。尤其是在吳明翰替毛毛了結遺願的過程，他親眼見證了毛毛在「男同志」身分下的血淚與掙扎，不論是交付真心卻被恣意蹂躪的戀情，亦或與父親間難以啟齒如履薄冰的親情，當吳明翰從擺脫劫難並獲致升遷的功利動機，移轉至奠基於同理與友誼的情感動機時，他便完整踏實地走進了毛毛的內心世界，摒除過往心中對男同的內隱偏見，甚至因此心生憐憫與保護之欲。

因此，儘管「歸類」方便我們理解與辨別人事物，不過，隨歸類所附著的「褒貶評價」則會導致偏見、歧視與仇恨的生根。或許在日常生活裡，我們缺乏這種「不得不」的契機與「屬性」差異極大之人相處，但至少《關》片提供了一面寫實的借鏡，即我們心中所有固著標籤（無論褒貶）的總和，絕不完全等同眼前落入對應屬性之人。

畢竟，理解永遠做不到全面而完整，我們絕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說自己能掌握、洞悉一整個「族群」，進而忽略其中碩大的差異與獨特。差異與獨特亦絕非歧視的根源，不試圖去理解才是。

除了在社會議題層次上的深刻探析外，《關》片對於情感的刻畫也著實動人。不只在類型上創新，片中毛毛阿嬤的人物設定也跳脫以往同志片中年長者的古板性情，改以樂觀、思想開放的形象示眾。相較於毛爸的守舊與被動，阿嬤則完全站在另一極端，毛毛仍在世時，她與孫子共同參與多場同志大遊行，好言相勸毛爸接納兒子的真實身分，甚至在孫子過世以後，她主動策劃了一場盛大而華麗的冥婚，一圓孫子生前之遺願。也就是說，敘事線的推進究其根本仰賴於深厚的祖孫之情，少了這份親情，便沒有後續荒唐的姻緣與壯闊的緝凶之旅。

毛爸在人物塑造上則依循傳統台灣社會典型父親形象，外表冷漠嚴肅、沉默寡言，情感含蓄內斂，不明白如何以言語或行動去展現關懷與疼愛，往往造成與孩子之間的隔閡。然而，這段情節或許可說是最能令所有男同志「共感」的一段，開明的親人往往可欲而不可求，面對上個世代針對同志族群的惡意標籤所殘留之遺毒，就算是身邊最親近的家人也需要一段時間，去重新消化、認識與理解彼此，當然毛爸也不例外。隨結局之明朗，我們意識到原來他之所以斷然拒絕兒子與家豪結婚，實際上是因為目睹家豪在自己眼前和其他男人出軌。好在毛毛彌留之際，父親還有機會藉著明翰之口，傳達那些掩於歲月、葬於唇齒間的真摯道歉與關懷。

最後，許多腐女影迷最關切的莫過於吳明翰與毛毛之間的「同性激情」，她們心中最迫切的疑惑肯定是，吳明翰到底有沒有被掰彎？我認為，並沒有。吳明翰仍舊維持原廠設定──鋼鐵直男。不過，我反倒認為這種「不為賣腐而賣腐」的精神恰恰撐起了整部片的核心，即立基於「同理」的普世愛。畢竟，吳明翰與毛毛間隔陰陽，一人一鬼，一個直男和一名男同志，他們之間的情誼，正因跨越了懸殊的屬性，才得以可貴。而那份情感，竟可以「不是」愛情。

換言之，儘管不是愛情，吳明翰仍會因與毛毛相識而擺脫自身對同志的內隱偏見，仍會因毛毛的驟然離世而感到不捨與失落；毛毛亦仍會在吳明翰就要斷氣之際，附身到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車主身上，摩西分海般替他開出一條生路，直至魂魄被消磨殆盡。正因為不是愛情，他們的情感才會如此脫俗而珍貴。

整體來說，《關》片的成功之處在於，儘管剪輯、畫面、情節與台詞呈現無不瀰漫著喜劇的荒謬調性，卻絲毫沒有讓一切虛幻、失真或過於奉承，不但能取悅逗樂觀眾，能處理大量素材卻不致眼花撩亂，同時亦能給予最深切的人生況味，忠實反映同志在社會中所面臨的偏見、歧視，以及在情感上的挫折，可說是一部斑斕卻毫不失焦、誠懇卻不矯情的喜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