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悟空並做自己的唐僧

2023年4月25日按:本文原於2019年11 月 5日 載於ig上的「攸關文學」，為了推廣2023年五月將開始的付費專題《文字試片室》，經過該站創辦人同意後轉載至方格子，當時一連串的合作概念是由攸關文學提供關鍵字，並由文字創作者與影像創作者合作，試圖在數位時代開展不一樣的文學，而這也是《文字試片室》希望延續的理念。

※本期關鍵詞為「狂奔」

本文將由三個部分構成，三在數字意義上象徵許多。比如希臘人懶得畫地獄犬那數不盡的頭就畫三顆，另一方面，三也代表了正反合或者三位一體，老子《道德經》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同時提及「立天子，置三公」的政治結構。

然而一想到三，我便想到手指，想到手指，便想到如來佛精通變化的孫悟空，竟然認不出那些他以為是世界盡頭的柱子，其實是如來佛的手指。最終被這手指鎮壓在底。

如果你把「仨」轉過來看，你會看到一個人，被鎮壓在三底下，三，完美的數字，同時也可以是完美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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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絕望嗎？

一只手掐在你脖子上，讓你的臉漲紫，你感覺到眼前逐漸昏黑，咒罵怒吼著，並用力試圖掙脫，那人卻淡然的說：「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教養？」、「你怎麼可以這麼沒理性？」、「你一定是被人控制了！」

原來生命的長度，居然就在這幾只手指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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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夥伴被壓制在地上，有的人褲子被脫了。那些全副武裝的、號稱你家人的人，輕而易舉地扒光了夥伴身上，克服萬難弄來的素樸防具。一邊用棍棒戳刺著夥伴的臀部，一邊譏笑：「這麼白的屁股也敢上街？」

吃力轉向另一邊，你看到的是少了一顆眼球的夥伴在地上尋找自己的眼球，人群中總算有同胞撿到她的眼球，她哭著上前。

而那人將眼球向下一摔，踩個稀巴爛：「去死吧！曱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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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吧！曱甴！」

這就是那些自稱是你家人的陌生人對你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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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每天每天的跑到你家，逐個地趕走你珍愛的親友，將他們從狹小的公寓趕去潮溼陰暗的巷弄，並且抱怨你家不夠舒服，抱怨你的服務不夠舒服，抱怨你的態度不夠令他們舒服……。

你想，再忍忍吧，做人要「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才是共同發展未來的王道。你知道那些上街的人，你覺得他們做的太過火、你覺得他們有政治目的、你覺得他們應該藉由正當管道表達意見，你對自己說的是：

「會好的……只要抱持著良善與開放心態……終究大家會互相理解的，每天一百多個陌生人進來我家，是可怕，然而如果是家人呢？那就是溫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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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你發現你的狗被吊死在街尾，然後在街口漢堡王前被燒的屍氣四溢，漢堡王玻璃上的海報寫著六個字：「火烤就是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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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前理論，表明狗主人的身分，卻惹來對方咆哮：「不過就是吃你一條狗，大不了再還你一條狗，怕什麼？瞧不起我啊？以為一條狗我付不起嗎？自個家人不要分那麼細，你們就是這樣，喝過點洋墨水就不得了了，整天瞎逼逼，自以為牛屄阿？都什麼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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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腦袋嗡嗡叫，對這個家人話語裡的「你們」不太理解，不是都是講「我們」嗎？不是要「我們」一起進行偉大復興，一起引領世界文明，一起創造「我們」的偉大時代嗎？怎麼又變成「你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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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知道，有時候這個「你們」還會變成「你」，因為「我們」沒了，只剩下「他們」與「你」。 「你看他們就沒什麼意見，你為什麼意見那麼多？」

「不過就是條狗被吃了，有必要搞這麼大事兒？其他人他們有這麼敏感的嗎？」

「學學他們！用心返工，知母知阿？用心返工阿你！」

你看到一大群黑影遠遠的靠近，你想，是死神來了，他來替你解除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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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你老木仆街！」

你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沒有。

從越來越近的一大群黑影傳來的「丟你老木仆街！」真的蓋過了「去死吧！曱甴」。

所有關於他們抗爭新聞，下方留言區都充滿了惡意：

「敢做不敢當，把臉遮著幹嘛？」

「遮遮掩掩的，一看就知道心虛！」

「誰家的丟臉小孩，露出臉來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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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那些人被種在土裡太久，腦子養分被吸收太久的後果。

今天這些人出來挑戰的是敗壞的公權力，他們身上的防具既保護自己的身體，也保護自己的隱私。

然而，在另一邊，對於那些留下惡毒言論的人們而言，所有自由的抗爭，就是合理的打砸搶。所以一旦他們擁有了自由，他們就只懂得打砸搶，對於那些爭取權利的人，他們則稱其為暴徒。

他們的毛爺爺給了他們一次機會，而他們向世界證明了他們對自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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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老師拖到路上殺死；他們把地主綁到樁上燒死；他們把殺死燒死的人剩下的遺體分食著吃了，打了又大又長的飽嗝，直到今日都還在打。

而這些事情，不是在月黑風高的殺人夜下做的，而是在眾目睽睽的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因為他們知道這些都是毛爺爺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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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爺爺正是這樣充滿願望的，他媽的巨大太陽，他要大公無私地將陽光送入每株韭菜的後庭。

韭菜們是乖孩子，舒舒服服躺在毛爺爺溫柔的臂彎裡，偶爾吐出幾根孩子的手指，此時不分年齡老少，他們會嬌羞的笑出來，而毛爺爺是絕不會責備的。

整個鐵屋子裡此時會充滿快活的空氣，這是他們在夢裡又殺死幾個老師與地主後快活的笑聲。很有可能這些被殺死的人前一天還在跟他們稱兄道弟，掏心掏肺。

但是，管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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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孩子！放過這些孩子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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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影席捲整個被黑夜籠罩的城市前，在每一個抗爭的人們像畜群一樣被趕來趕去的公共空間，總有一兩個人會落單。

他們會被一大群本應象徵公義的太陽子民一擁而上，彷彿搶食似的先打斷他手腳，或至少打到他不能動，此時有些逃跑的人會留下，我們會看見的是一雙又一雙膝蓋落地，然後一個又一個跪下請命的人會被警察踢開，或者是被白衣人踢開。

其實也沒什麼分別，當人們看見有人試圖正大光明站好，卻被踹倒在地，還得到一臉鄙夷和口水，他們自然會迎向夜的擁抱，成為無名幽靈的一員。因為他們理解到，天空那顆太陽代表的不是公正，而是無情的咒罵、虐待、折磨、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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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太陽並不打算分享自己的溫暖給他們，而是要將他們活活燒死，直到他們的皮肉燒盡，殘餘的肋骨露出，這時候這些太陽的子民會從土裡爬出來，走向你，徒手將你的肋骨一根根地掰斷，絲毫不顧你的求饒。

事實上，如果你求饒他們會更開心，因為這讓他們食指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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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肋骨被拔得差不多，他們會將手伸進去，抓住你的心臟，像摘蘋果一樣旋轉然後咻的一聲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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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到了嗎？嚇醒了嗎？

但這只是日常，太陽子民的生活，往往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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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眾是沒有智慧的。當群眾為一體，他們共享同一顆腦袋，腦袋指東他們就走東，腦袋指西他們就走西。

他們忘了腦袋吃香喝辣，當手腳的他們是只能吃喝剩下來的殘羹餿水。

一開始為了自身安全，他們接受了謊言，最後謊言統治了他們的身心靈，這導致了即便他們瘦骨如柴，還是認為自己是豐衣足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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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早已反英雄、反崇拜、反中心的夜的子民們，前述完全不適用，因為他們瓦解了虛假的共同體意識。

他們曾經為奴，但現在他們得到了真正的共同體，得到了真正的家人，所有的痛楚都在告訴他們：

「因為他存在，所以他們存在，而不是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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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子民是睜開眼的子民，因為米涅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起飛，他們的手腳在漫長的白日之後，終於掙脫痛苦的束縛，在夜裡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他們意識到，時日無多了，這是最後的決勝時刻，所以他們拔腿狂奔，在催淚彈與布袋彈之間衝鋒。

他們當面向危險發起行動，因為不行動只會更危險，此刻，支配他們是他們各自的意識。

「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絕望並不存在一樣」⠀⠀⠀⠀⠀⠀⠀ ⠀⠀⠀⠀⠀⠀⠀⠀⠀⠀⠀

這是村上春樹《聽風的歌》的名言，他在2015年開設「村上先生的地方」的網站，回應讀者問題，一個女孩子問了他：

「做為文學愛好者和喜歡寫作的年輕人，我們到底可以怎樣去動搖高牆呢?」⠀⠀⠀⠀⠀⠀ ⠀⠀⠀⠀⠀⠀⠀⠀⠀⠀⠀

似乎是對雨傘革命的效應感到懷疑，畢竟她如此發問，肯定知道村上春樹著名的另一句名言：「假如這裏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無論高牆多麼正確和雞蛋多麼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

村上春樹怎麼回答呢？

他回答：「很多事情未能盡如人意，讓我感到可惜。但我認為你們為民主而走的路，最終絕不會白費。現在乍看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但在看不到的地方，確實起了絲毫變化。你們走過的路，已化作事實留下來，沒有人可以無視這些事實。世界亦會根據這些事實而改變。今後，請你們繼續努力，一點一滴改變這個世界。我仍會為你們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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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會為你們加油，夜的子民們，因為一個民族的復興毫無意義，除非裏頭站出一個人，從五指山下站起，做自己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