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形狀

2023年4月25日按:本文原於2020年3月5日 載於ig上的「攸關文學」，為了推廣2023年五月將開始的付費專題《文字試片室》，經過該站創辦人同意後轉載至方格子，當時一連串的合作概念是由攸關文學提供關鍵字，並由文字創作者與影像創作者合作，試圖在數位時代開展不一樣的文學，而這也是《文字試片室》希望延續的理念。

※本期關鍵字「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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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形狀是什麼？我曾經很認真的想過這件事情，據說天堂是上帝所在的地方，他與他的兒子，即他的肉身躲在那裡，等待好人掛掉之後上去，至於其另一頭便是地獄，是天堂的反面，是壞人掛掉後去的下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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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人間是藩籬嗎？我們是活在藩籬上的存在嗎？所以魔鬼拼命的想把我們拉向他那邊，而有時候卻適得其反，推向另一邊，例如浮士德就是這樣子被梅菲斯特推了一把，跌到了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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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認真的想過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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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小學的時候，我曾經見到一個傢伙拿鉛筆捅了另一個傢伙的腦袋，鉛筆裂成兩半掉在地上，被捅的人摸著自己的頭楞住，捅人的人雙手像兩條蛇垂下，他盯著地上那一個又一個滴成的鋸齒狀紅點，看向了我，彷彿被捅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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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是不是要把我丟到火鍋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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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的問題就像漱口杯一樣，但我想的是大海的問題，這個問題是，被丟到火鍋的人為何要被丟到火鍋裡，是閻羅王肚子餓了嗎？還是天堂有電視來轉播嗎？他們正觀看一個又一個犯錯的人，像是綜藝節目裡用生命來闖關的人，上刀山，下油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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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做這種事情？你想被丟到監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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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很痛，前一秒我還在操場裡開合跳，下一秒我則在廁所裡抓蛋蛋，天氣很熱，蛋蛋很熱，兩跨之間簡直就像酸痛貼布般密合，我手指伸了進去，我手指黏黏的，聞了聞，有點鐵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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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隨著疼痛傳導完畢，我開始感到有點涼快，那時候一般的教室還沒有冷氣，而只有教師辦公室有冷氣，我掃視教師辦公桌上一個又一個的方框，每一個方框都貼滿了獎狀，插滿了教科書，在縫隙之間，教科書之上，時而點綴一兩張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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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說話是不是？手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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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手被另一雙粗大的，長滿體毛的手抓住，拉直，那雙手讓他想起自己父親，想起一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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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隻手抓著另一隻手，大手抓著小手，再用小手斬向更小的手，刀刃被黑色膠帶纏了起來，因潮濕而發芽，因血液而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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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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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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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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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吵你就可以做這種事嗎？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怎麼這麼壞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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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震盪著，我把手服貼在座椅上面，４ｄｘ的設備令我興奮。 ⠀⠀⠀⠀⠀⠀⠀⠀⠀⠀ ⠀⠀⠀⠀⠀⠀⠀⠀⠀

他的手非常軟弱，醫生曾告訴他的父母，這個小孩骨頭與骨頭之間距離比一般人還遠，這使得他天生就缺乏運動神經，打躲避球總是第一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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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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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天堂存在，那大概就會是一個人的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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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社會是怨恨哭泣的社會，為何如此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聯絡簿上那

句：「當你在笑的時候，世界陪你一起笑，當你在哭的時候，就只有你自己哭

了。」又或者是大家心情好的時候，買東西會比較不手軟，我發起瘋來打人不手軟的父親則曾教導我：「做錯事，被罵被打，認錯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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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了，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他是這樣說的。巨大的手懸在空中，握緊另一隻手，在將要斬落時以幾近停格的速度緩慢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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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稱這樣的手是愛的小手，電影裡的男孩也是這樣學會愛的，愛是如此熾熱又是如此刺痛，它就這樣在男孩手中扎根，在一次又一次的半蹲與跪下中茁壯，在逐漸長大的身體裡向內生成一座巴洛克式教堂，在自由奔放中蘊含秩序，在繁複綿延裡保留虛無，蚵殼堆積而成的堡壘，在幽深沈重的海底沈睡，將憤怒擠壓成淚珠，讓他們緩慢的排除，緩滿的上升。

而每一個泡泡裡映照的都是他用理性抹殺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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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怨恨哭泣、仇視哭泣的社會，必然會產生殺人犯，這個殺人犯可能是各種意義上的殺人犯，殺人犯，與殺手不同的地方在於，後者被抓到時會與前者同罪，然而後者的心靈會比前者健康，因為殺手拿錢辦事，以人為物是的心態是職業素養的一部分，然而殺人犯（請注意殺手被逮捕時警方會稱他是殺人犯，但兩者有本質上的不同，比如談論殺手與殺人犯的電影便時常是氛圍迥異的。）極怒之時，會發現殺手才會被教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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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東西啊？圖畫的那麼醜，還不鳥我，很跩是不是啊？」

「拿來我看一下！畫的那麼醜，我要拿給其他人看！」

人與物的距離其實非常的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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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愛電影院，在電影院裡沒人會在乎你的表情，沒人會在乎你的臉，也沒人會在乎你的淚，所有人就像偶爾會被風吹動的墓碑，在黑夜來臨時任由底下的鬼魂向上竄出，鬼魂端莊有禮，不會碰撞到一起，即便他們可能會擦肩而過，當我們的身體留在座椅上，鬼魂會伸出手，與影像上的鬼魂共舞，影像上的鬼魂不會疲累，即便他們已經牽過一雙又一雙溫暖或蒼白的手，跳過一次又一次類似或不似的舞。而這時候，我可以擺擺自己的頭看看那些墓碑，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煩人與莫名其妙的互動，我們也不再有吃與被吃的利害關係，我們的距離已經劃分完畢，有限的距離使得無限的溫情成為可能，若隱若現的光打在墓碑身上，你會發現，一部好電影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顧觀眾的意願，把他們變成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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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會將視野移回前方，不再掙脫，放鬆向後，沈入紅色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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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你應該給他一副假面，觀察他在假面舞會上的作為，就像庫柏力克的《大開眼戒》裡那樣，湯姆克魯斯飾演的主角在電影一開始時以為自己社會地位很高，所以想當然耳他該什麼都知道，該什麼都看到，結果那一個晚上，他經歷的一切讓他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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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你稍微注意，你會發現，原來這還是一部聖誕節電影，聖誕節的意義是一個全新的開端與新生，然而對於湯姆克魯斯飾演的主角而言，那卻是他完全毀滅的一晚，他最後是哭著倒在他的妻子懷裡（由妮可基嫚飾演，而他們當時真的是夫妻，只是拍完本片之後，兩人就離婚了，對比於本片夫妻的關係修補可謂玄之又玄）表白一切真相，然而她的妻子卻彷彿早已以夢境的形式知悉了先生的秘密冒險，而且在場似的與先生一同經歷，以致於她對於先生的諒解似乎是理所當然。在開場，訴說一切，掏心掏肺的是妮可基嫚，而高高在上，毫不動搖的是湯姆克魯斯（他總是以醫生的身分換取他人的信任，如同老師的身分容易換取他人的信任，社會相信他們會比較公正，客觀，超然。）然而到了結局，兩人的權力位置卻是完全調換。兩人帶著女兒去百貨公司挑聖誕節禮物，一切都反了過來，是湯姆克魯斯著急的在前一夜的坦白之後，問妮可基嫚說：「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所有的自信與理性在他身上蕩然無存，然而兩人也在這時才真正打破藩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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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可基嫚告訴湯姆克魯斯：「……而且你知道，有件事非常重要，而且我們該去能多快就多快的去做。」 你該想像湯姆克魯斯聽到這一句話時的表情，還有他說：「是什麼？」的表情嗎?

他充滿了期盼，希望妻子給自己引導，給自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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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可基嫚咬字清晰有力，說出那句經典台詞。 「Fuck。」 在這一刻，所有的藩籬都消解了。 ⠀⠀⠀⠀⠀⠀⠀⠀ ⠀⠀⠀⠀⠀⠀⠀⠀

藩籬可能完全消解嗎?或許我們應該把問題反過來問，你期望一個藩籬完全消解的世界嗎？進一步來問，你願意付出怎麼樣的代價來換取這樣一個世界呢？⠀⠀⠀⠀⠀⠀⠀⠀

如果要論電影最早的設想者，那或許會是柏拉圖，他說有一群人被綁在洞穴裡，久了，他們把影像當做真實的對象，將聲音當做是從影像發出來的。某天有個人不知為何掙脫了束縛，跑到陸地上，一開始他的眼睛很痛，於是他會找相對陰暗的東西來看，但等他適應了之後，他便可以看到一切的東西，這些東西全都超出他過去的理解，以致於他無法辨認他們，柏拉圖說之後他便可以直視太陽，沒有藩籬的直視。 ⠀⠀⠀⠀⠀⠀⠀⠀⠀⠀⠀ ⠀⠀⠀⠀⠀⠀⠀⠀⠀⠀

然後他就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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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看到了作為人類的他不該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