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零售時代,許多職位不復存在。由捷克文學翻譯家楊樂雲老師,直接從原文翻譯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問我們一個簡單的問題:「原本被珍貴以待的東西,現在該怎麼面對?」
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1914-1997)是法學博士,因為時代給中歐知識份子開了巨大的玩笑,他當過倉庫保管員、火車調度員、推銷員、酒店服務員以及鋼鐵廠工人。
四年的廢紙回收站打包工經驗,讓他塑造出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裡,在廢品站工作35年的漢嘉,這個角色。因為這個角色跟他身邊的這些人和那些事,讓我們看到1960年代的捷克社會。
在我們比較熟悉的捷克作家裡,卡夫卡專注於奧匈帝國逐漸瓦解中的小市民生活。
哈謝克的《好兵帥克》,講的是世界大戰背景下的小兵故事。
比赫拉巴爾小15歲的米蘭·昆德拉,他的小說主角不是詩人就是知識份子。
赫拉巴爾的漢嘉在地下室工作,另一部小說《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的主角則是小個子的飯店服務生。
被改編成電影並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嚴密監視的列車》,男主角終於跟心儀的女子上床,卻赫然發現自己不舉。
所以,我們可以說,赫拉巴爾是個大眾小說家嗎?是的。他是。赫拉巴爾就在平民百姓當中生活,然後寫出大家的故事。
他和那些只有觀察,只有抒發感受的作家或網路博客不同,赫拉巴爾說好的文學作品裡面,一定要有一種「神秘的東西」。
這個東西需要大量的觀察做素材,加上大量的閱讀跟思考來發酵跟揉捏。
被時代拋棄在「垃圾堆上的人」
赫拉巴爾從小生活在被母親跟繼父寵愛的環境裡,他喜歡閱讀,喜歡玩,被留級過兩年。他覺得大家都愛他,都對他有期望,他喜歡身邊有笑聲,這樣他就不會因為太被重視而有壓力,進而覺得尷尬。
年輕的時候,赫拉巴爾從外省市搬到首都布拉格,就住在一個廢棄廠房改建的大雜院裡,這一住就是二十年。
赫拉巴爾的小說裡那些平凡、默默無聞、被時代拋棄在「垃圾堆上的人」,就是他的鄰居,就是他的同事。
這些對生命充滿感情,面對生活滔滔不絕的人物,曾被捷克詩人稱為「巴比代爾」。
後來,他用自己飯店,鐵路,廢品站的工作經驗所寫出三本不同背景的小說,就是在描繪捷克被佔領期間的巴比代爾們:
「我和他們稱兄道弟,水乳交融。我認為,那些人和畫面蘊含了麵包的酵母,我的故事就像我們每天食用的麵包,用自古生長於這塊土地的穀物糅合而成,
只是,在麵包邊上我擱了一把實用的小刀,它不僅麵包需要,人類的命運也需要,那就是寫作。」
赫拉巴爾在接受採訪時所說過的「是生活讓我激動。首先是生活,然後才是哲學。」
經常被引用,他用這句話來說明生活是如何豐富了他的寫作經驗。
他還說,「交談使我成為親歷的見證人,只是它遠遠不夠,還需要一種神秘的東西出場。」
什麼是神秘的東西呢?
觀察,交談,生活,可以產生各種現象。
重要的是,要從現象當中去抽取出本質的東西,再重新揉捏出創作者自己的東西。
這樣的秘方,讓卡夫卡被稱為文字的煉金師,讓馬奎斯成為魔幻寫實的魔術師。
對赫拉巴爾來說,他是酒館和尋常人家裡面喝啤酒的人。
喝完酒,聽過那些加油添醋之後的真人真事,他就成了講故事的人。
可以說,赫拉巴爾就是個傳說中,可以呼喚所有動物跟他走的吹笛人。他的小說一旦被翻開,所有人都要隨著音樂跟著起舞,一起跟他走。
「普通的生活方式,飽含詩意和抒情內涵的普通人的生活,對我而言足夠了,無需更多。我的文字來自談話,我的寫作是我與別人的交談或別人向我講述的自述。
交談中足夠強烈的東西我都會牢記於心。有時,我甚至會請求別人把某個事件賣給我,我用許多杯啤酒把它買下來,在腦子裡把它帶走。」
漢嘉的故事,一開始就跟酒有關,跟閱讀有關。但是,它沒有書卷自帶的酸味,而是沉甕底的好酒才有的滋味:
「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吞糖果似的囔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到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漢嘉說他自己是「一隻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罎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吵雜的地下室裡,有個人在喧囂中,享受孤獨的工作跟閱讀。他偶爾回到地面,走入人群,流淌一些蠻不錯的想法。同時,也讓活水倒入他的心中,再回到地下,去反芻。
許多回憶,許多愛跟已經不愛的故事
漢嘉工作的廢品站,回收了許多知識,許多回憶,許多愛跟已經不愛的故事。
赫拉巴爾坦言這是一部讓他看了都要「感動到流淚」的「憂傷敘事曲」。最後,工人被機器取代了。漢嘉講完故事,就把自己跟那些書,那些印刷品打包成要被溶解回收的東西。
時代的輾壓就要來臨,「微小的歡樂」終究要結束了。
《過於喧囂的孤獨》裡面充滿了對話,裡面充滿了反諷跟碎片化的想法跟回憶。故事跟情緒的不連貫跟跳躍,這樣的寫作策略,讓赫拉巴爾的小說非常適合被影像化,而且屢屢在國際間獲得大獎。
關於智慧,關於信仰,漢嘉拿耶穌跟老子做了有趣的對比:
「耶穌臉上洋溢著動人的喜悅之色,老子卻神情憂鬱地倚在機槽邊上,顯得孤傲、冷漠。」他還說:「我看見耶穌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卻早已高高地站在山頂。」
赫拉巴爾讓漢嘉在熙熙攘攘的世界裡,保有必須如此,必得如此,的孤獨。
我們在閱讀的同時,聽到了此起彼落的話語之後,可以再決定要走入還是走出人群,才能更好地傾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