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高中職的教育旅行,是從二〇〇〇年左右開始舉辦。雖然因為包遊覽車和住飯店讓團費比自由行還貴,但和同年紀的外國學生交流還有Homestay都是一般自由行少見的行程,再加上那時候我沒出國過,所以任性地求媽媽讓我去。現在回想起Homestay,還是會覺得當初有去教育旅行真是太好了。
那次,我們是去長野縣的白馬村Homestay。早上從東京搭遊覽車,到白馬高中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活動結束後他們正在打掃,準備回家或是參加社團活動。我們則是依晚上的寄宿家庭,分別搭上不同車子。聽到領隊說我這一組要去的是和尚家,我一時之間腦袋沒有轉過來,還以為和尚是那戶人家的姓氏。意會到和尚是職業之後,當下腦袋真是一片空白。該不會要一起做晚課吧?
過了一小時左右,車子突然停下來。領隊說和尚家在半山腰,接下來要彎進小路,必須換更小台的車子才能前進。領隊在這時候回去了,網路分享器也失去訊號,車上只剩下要去和尚家的三位同學。沿路上,半戶人家都沒有,甚至毫無風景可言。這下不只腦袋空白,眼前的風景也都成了空白的。打破這個僵局的是再次停車的那一刻,L型的二合院是和尚和他的鄰居,兩戶人家都是獨棟屋。在看見寺廟之前,我先看見和尚家的庭院。庭院的小花圃,開著漂亮的紫色薰衣草。後面就是傳統的日式房屋,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回到老家的感覺。
在門外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外婆,會這麼說是因為她給我的感覺實在就和我的外婆一樣。或許她頭上已布滿雪絲,臉上已有暗斑,但我只記得當我用日文和她說晚上好,第一次見面請多關照的時候,她驚訝的樣子。外公,或者繼續叫他和尚則是在客廳裡。客廳是八到十帖榻榻米大,裡面只有一張大長桌,乾淨得令人清淨。桌上擺著鍋子和保鮮膜包起來的各色石材和飲料,看起來晚餐是要吃壽喜燒。和尚並沒有帶念珠穿袈裟,除了光頭之外一點也不像和尚,完全就是普通的爺爺。爺爺問我們要吃飯了嗎?還是要先洗澡?我們四個人互相看著彼此,總覺得還沒進入狀況,在吃飯洗澡之前應該要先自我介紹的感覺,於是我們就說先不用。爺爺反而很意外地問我們為什麼不吃飯也不去洗澡?我們被爺爺的激動嚇一跳,馬上決定先去洗澡。
洗澡是我們四個人一起洗澡的,這是我第一次在澡堂洗澡。剛才爺爺從老家開車開了大概二十分鐘才來到澡堂,天已完全暗了下來,只看得見復古的黃色路燈。四周的蛙聲和台灣一樣,明明身在異鄉卻又有回到故鄉的感覺,三番四次地出現。我們到澡堂的時候大約七點,大廳卻一片黑漆漆只有櫃檯開著燈。恐怕再晚一點就關門了。
洗完澡感覺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了,回程也感覺變快了。快到家的時候,爺爺說待會有空可以出來外面散步。回到客廳,各自入席後,爺爺拿出一本小手冊,封面上寫著Homestay常用語一覽地中文和羅馬拼音還有日文。我們四個同學都很驚訝!事先並沒有聽說有這麼方便的工具,再加上我們不是資訊科就是電子科的學生,沒有人會說日語。當晚睡前彼此才坦白,原本很擔心語言不通的問題。
我們邊吃壽喜燒,邊看爺爺指到手冊上的哪個問題,便盡力用大家會的日語單字回答。然而,當爺爺問我們的夢想是什麼,本來炒熱的氣氛瞬間凍結。我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麼答不上 ,也很難說明自己為什麼答不上。這時候,主任和領隊來到和尚家,幫我們拍照。還記得外婆說我們很有禮貌,拍照的時候,爺爺和我一起跪坐在地上,外婆站在後面雙手搭在我們肩上,彷彿是一張家庭合照。
吃完飯後,和尚帶我們走出客廳,更上層樓到了寺廟內殿。內殿大小就和台灣住家改成的宮廟差不多,可是自家和寺廟合而為一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和尚先是讓我們參觀內殿擺設,然後教我們如何捻香,最後還讓我們輪流敲鼓。鼓明明是法器,爺爺卻鼓勵我們學調皮的小孩上去亂敲。
回到客廳,外婆準備好色紙,爺爺開始教我們摺紙鶴。明明都是做完一個步驟才教下一個動作,到最後我的紙鶴卻胎死腹中。外婆不但幫我的紙鶴作心肺復甦術,還把她和爺爺的紙鶴送給我。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半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離開。外婆和爺爺擔心我們太晚睡,便開始收拾。可是感覺這個晚上過得太快,還沒有想要睡覺的疲憊。我們便向主人說要去外面散步,他們很放心地讓我們出去。所有人都很清楚,在深山中走去哪裡風景都是一樣的。我們走到第三盞路燈,在下坡的中途停了一回會便返程。雖然夜黑得讓我們什麼都沒看見,但是感覺到更多這裡的氣氛,也讓一整晚的興奮冷靜下來了。
再次回到客廳,桌子不見了。外婆和爺爺也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為我們四人鋪好的被褥。看到這種飯店才有的服務,真的覺得他們對我們太好了。這時候沒有一個人不被感動,雖然冒昧但我們還是去敲了他們房間的門。原本以為隔壁也是一間和室,拉開門來竟看見另一間二層樓的房子。爺爺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旁還有隻白貓。我們和爺爺道聲晚安本來就要走了,爺爺卻把我們叫住。讓我們丟飼料和小貓咪玩兩回,這種飼料一天只能吃兩顆,所以要控制。外婆這時候在廚房,桌上已經有好多麵包了,她還在忙。我就想到我的外婆,遇到大日子要拜拜,前一天半夜就開始料理了。兩個外婆的背影,都讓人感覺很溫暖。這下時候真的不早了,無論多麼沒有睡意,我們都還是鑽進被窩,一邊聊著當下的心情,一邊聽取屋外的蟲鳴,很神奇的一下子就睡著了。
隔天早上醒來,第一個見到的是外婆。爺爺在寺廟裡,兩天下來只有這時候他才像個和尚。本來以為吃完早餐還能再聊天一下,但是車子已經來接我們了。當我們上車之後,我看到外婆流下眼淚,爺爺很堅強的站在外婆旁邊。我的視線不知不覺的也跟著模糊了,一想到外婆對我們的視如己出,除了感激不盡實在說不出第二句話。又想到在如此深山中,只有他們兩個人生活,肯定很寂寞吧。在摺紙鶴的時候,外婆趁機送給我們每人一份寺廟的周邊商品,希望他們家的寺廟一直香火鼎盛,有很多人來參拜,才不會讓外婆和爺爺孤單。
大家集合之後,每個人的表情都變了。雖然去到不同的家庭,每個人的眼神卻都滿溢著感激不盡。對待陌生人很親切,或許就是日本人的其中一個特色吧?
一九二五年,豐子愷作了一篇《東京某晚的事》。寫的是他和朋友在東京散步,卻遇到後面有一個老婆婆搬著重物,還請他的朋友幫忙搬。他的朋友不想幫忙又不好意思看老婆婆受苦,只好越走越快就撞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豐子愷。作者覺得這件事情挺有趣的,他覺得那老婆婆的拜託,應該是出現在學校或家庭這種比較親密的環境裡。但若有日所有人對待路人都像家人一樣,那是多麼令人憧憬的世界!
過了一百年左右,豐子愷憧憬的世界,也正是我永生難忘的回憶。
豐子愷的《東京某晚的事》,是《 鵬勛的讀書心得》所做的第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收在《青少年豐子愷讀本》(業強出版),這本書是大學的國文老師送給我的。在書的扉頁,老師寫上:「鵬勛:能將『小事』刻劃入微,引起共鳴,便是佳作。(民國一百十年一月六日)」老師會這麼說,是因為那時候我剛開始寫文章,天真無邪地追問老師要怎麼寫出好文章。老師看了幾篇我的文章之後,送給我《青少年豐子愷讀本》、和《青少年蕭乾讀本》。說是依我的風格,多讀他們的作品就會進步。這兩位作家,指引了我閱讀的方向。否則我大概會像國高中一樣,讀了幾本書對寫作燃起火苗,卻很快熄滅。這篇文章是由《東京某晚的事》這個題目來的,只是我在長野的故事比在東京的精彩,所以換了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