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示羅知縣 (孟弼)
聰明利智之士,往往多於脚根下、蹉過此事。
蓋聰明利智者,理路通,纔聞人舉著箇中事,便將心、意、識領覽了。
及乎根著實頭處,黑漫漫地、不知下落;却將平昔,心、意、識學得底,引證,要口頭、說得到,心裏、思量計較得底、彊差排,要教分曉。
殊不知:家親作祟,決定不從外來。
故,永嘉有言:「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茲心意識。」
以是觀之,心、意、識之障道,甚於毒蛇、猛虎。
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聰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識為窟宅,行、住、坐、臥,未嘗頃刻、不與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覺、與之打作一塊;亦不是要作一塊,為無始時來、行得這一路子熟,雖乍、識得破,欲相遠離、亦不可得。
故曰: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而心、意、識,真是無爾回避處。
【除是夙有靈骨,於日用、現行處,把得住、作得主、識得破;直下一刀兩段,便從脚跟下、做將去】。
不必將心、等悟,亦不須計較:得、在何時。但將先聖所訶者,如避毒蛇、猛虎,如經蠱毒之鄉、滴水莫教入口;然後,却以三教聖人所讚者,【茶裏、飯裏,喜時、怒時,與朋友相酬酢時、侍奉尊長時、與妻兒聚會時,行時、住時、坐時、臥時,觸境、遇緣、或好、或惡時,獨居暗室時,不得須臾間斷】。
若如此做工夫,道業不成辦,三教聖人皆是妄語人矣。
士大夫平昔在九經、十七史內,娛嬉興亡、治亂,或逆、或順,或正、或邪,無有一事不知、無有一事不會,或古、或今,知盡、會盡,有一事一知、一事不會,便被人喚作寡聞、無見識漢。
他人屋裏事,盡知得盡、見得盡、識得;下筆做文章時,如缾注水、引古牽今,不妨錦心、繡口:心裏、也思量得到,口頭、亦說得分曉。
他人行履處、他人逆順處、他人邪正處,一一知得下落,一一指摘得、無纖毫透漏;及乎、緩緩地問他:「爾未託生張、黃、李、鄧家、作兒子時,在甚麼處安身立命?」「即今作聰明、說道理,爭人、爭我,縱無明、使業識,檢點他人不是、能分別邪正、好惡底,百年後、却向甚麼處去?」
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既不知去處,即是死大。「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這些道理也。
儒者亦云:「死、生,亦大矣!」棒打石人頭,嚗嚗論實事;臘月三十日、無常殺鬼到來,不取爾口頭辦。
「不遷怒、不貳過」,孔子獨稱顏回,謂:聖人無怒;無怒,則不為血氣所遷。謂:聖人無過;無過,則正念獨脫。
【正念獨脫,則成一片;成一片,則不二矣】。
【邪非之念、纔干正,則打作兩橛;作兩撅,則其過、豈止二而已】?
「不遷怒、不貳過」之義,如是而已,不必作玄妙奇特商量。
士大夫、學先王之道,止是正心術而已。
【心術既正,則邪非、自不相干;邪非既不相干,則日用、應緣處,自然頭頭上明、物物上顯】。
心術是本,文章學問是末;近代學者,多棄本、逐末,尋章、摘句,學華言、巧語、以相勝,而以聖人經術、為無用之言,可不悲夫?
孟子所謂:「不揣其本、而欲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是也。
孟弼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瞥地得早,能回作塵勞、惡業底心,要學出生死法;非夙植德本,則不能如是信得及、把得住、作得主宰,時時以生死在念,真火中蓮華也。
既以生死事在念,則心術已正;【心術既正,則日用、應緣時,不著用力排遣;既不著排遣,則無邪非;無邪非,則正念獨脫】;正念獨脫,則理隨事變;理隨事變,則事得理融;事得理融,則省力;【纔覺省力時,便是學此道、得力處也】。
「得力處、省無限力,省力處、得無限力。」得如此時,心、意、識不須按捺,自然怗怗地矣。
雖然如是,切忌墮在無言、無說處;此病不除,與心、意、識未寧時,無異。
所以,黃面老子云:「不取眾生所言說,一切有為虛妄事;雖復不依言語道,亦復不著無言說。」
纔住在無言說處,則被默照邪禪、幻惑矣。
前所云:「毒蛇、猛虎、尚可回避,心、意、識難防」,便是這箇道理也。
【日用、隨緣時,撥置了、得靜處、便靜,雜念起時、但舉話頭;蓋話頭、如大火聚,不容蚊蚋、螻蟻所泊】。
【舉來、舉去,日月浸久,忽然心無所之,不覺噴地一發】。
當恁麼時,生、也不著問人,死、也不著問人,不生、不死底、也不著問人,作如是說者、也不著問人,受如是說者、也不著問人;如人喫飯,喫到飽足處,自不生思食想矣。
千說、萬說,曲說、直說,只為羅孟弼、疑情不破;他時、後日,驀然失脚、蹋著鼻孔,妙喜忉忉怛怛、寫許多惡口,却向甚處安著?
妙喜自云:「因地而倒,因地而起。」起、倒,在人,畢竟不干這一片田地事。
寫至此,一軸紙已盡。
且截斷葛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