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裔加拿大導演沈安東尼(Anthony Shim)的電影《飯捲男孩乖乖睡》(Riceboy Sleeps,2023)以自己的人生改編,將移民作為背景,闡述母子的情誼。故事開頭,旁白述說著九〇年代下,在未婚夫逝世後的單親媽媽素英,帶著因非婚生子而無法拿到韓國身分的兒子金東賢移民加拿大。即使知曉在異鄉等待的是痛苦與偏見,但她已無後路,早已做好犧牲自己的準備。
「仔細聽好了,人的一生只能哭三次,第一次是你出生的時候,第二次是你媽媽去世的時候,第三次是你爸爸去世的時候。」素英看著自己因霸凌而受盡委屈的兒子金東賢說道。
素英只准東賢的人生再哭一次,但不准自己的人生再流下任何一滴眼淚。
故事從九〇年開始說起,金東賢的第一次放學,老師提醒素英,東賢需要一個英文名字;而東賢則告訴媽媽,他的午餐想要一個三明治──話語似是輕柔的提議,但傳入耳中卻帶著針刺。
刺耳的歧視隱藏在生活的角落裡,用禮貌粉飾;而禮貌也藏不住的,是面容的差異──即使東賢講著流利的英文,試圖跟其他孩子玩在一起,但「Riceboy」(飯捲男孩)依然成為他的暱稱。鏡頭隨著東賢穿梭在學校,那些無傷大雅的好奇與笑聲,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自此,東賢成了大衛(David),素英帶到工廠的午餐也跟著從韓式便當改為三明治。
校園生活與工廠環境皆是殘酷而灰白的,但回到家中,色調總是橙黃而溫暖,在 4:3 的畫面裡顯得狹小而侷限的家,已是素英用盡全力為大衛撐起的全部,如同電影《美國女孩》裡的媽媽莉莉,試圖擋下異地的思念,與現實的磨合。
但孩子們口中懂事的童言童語總顯得殘酷。《美國女孩》裡的小女兒芳安與媽媽聊到,受洗後就不能燒紙錢給外公外婆,芳安一句「那這樣他們不會很窮嗎?」撼動了媽媽,之後的擁抱是愧疚──原來家裡的金錢問題已淹沒了女兒的童年;《飯捲男孩乖乖睡》的大衛則是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困擾疊加在媽媽身上,在被霸凌、停學後的第一句話,是哭喪著臉和媽媽道歉──想保護孩子的媽媽,其實也默默地被孩子保護著。
導演沈安東尼以母子間的情感出發,寫下了溫暖卻殘酷的移民故事。
溫暖的是鏡頭。沈安東尼與攝影指導 Christopher Lew 多次討論後,便決定以逝世父親的靈魂視角呈現,每顆鏡頭一鏡到底,穿梭在母子的日常,看他們做韓國泡菜、說睡前故事,用最親暱的距離觀望一切。
殘忍的是沈默。韓國的民族性同樣來自儒家,忍讓生活裡的痛是必須學會的課題,大衛愛吃媽媽做的泡菜,卻也為之被嘲笑,與媽媽的美好記憶逐一淪為他人眼中的笑柄,他寂然不語地望著媽媽,而媽媽從他的眼神已看懂了一切。
素英為無法給孩子無憂無慮的童年而難過,為這個世界對待大衛竟然像對待她一樣殘忍而氣憤──沒有人會幫你,只好讓自己的眼神銳利。她為孩子擦拭眼鏡,試圖把柔弱也擦去。
語言、姓名、午餐,移民一一剝去他們對於韓國的認同,也撥開母子的羈絆。1999 年,大衛成為青少年,染了金髮,戴起隱形眼鏡,不再說韓文,只說英文;媽媽依然,黑髮,做著飯捲與泡菜,只是多了幾絲歲月的皺褶在臉上。
《飯捲男孩乖乖睡》看似著重不斷長大、面臨衝擊的男孩/大衛,但總在他背後選擇犧牲自己的媽媽素英才是主角。即使罹患胰臟癌,被宣告命不久矣,她的第一個念頭依舊不是為自己哀痛,而是沈默思索,之後大衛該怎麼辦?
所以她決定帶大衛回韓國,尋回她所隱蔽的過去,也切斷她與賽門──一位帥氣、愛她,希望與她成婚的男子──的關係,對他說:「對不起,你運氣不好,遇到了我。」她總為他人擔憂,自己的幸福從來不是第一順位。
媽媽必然得犧牲自我嗎?沈安東尼寫下偌大的問號。當他在撰寫劇本時,他的媽媽告訴了他「高麗葬」(고려장)的故事:那是一個傳說,據傳在久遠的高麗時代,生活困苦,一位孩子背著年老病衰的媽媽,帶上些許食物及飲水,走入深山,決意讓媽媽於山中自行養老、迎接死亡。長路遙遙,媽媽在半途便理解了此趟遠行的用意,靜靜地拔下松樹針作為記號──她不怕被留下,只怕孩子走不回該過的生活。
沈安東尼聽完是震驚的,傳說的淒美與他筆下的素英不謀而合。但世界已經走了千百年,他不願讓素英走入過往的塵灰,於是選擇讓手中的故事在韓國遇見轉折。
韓國的空景是綠意與山嵐,畫面從 4:3 展開為 1.78:1,空氣透了進來,此時的鏡頭也不再移動,轉為固定攝影;大衛重拾自己的韓文名東賢,剃去染金的長髮,戴回眼鏡,在澡堂洗去加拿大帶給他的污與傷,迎接韓國的自己。
他們的心不用再漂流,鏡頭成了風景,生命開了扇窗。
《飯捲男孩乖乖睡》與導演鄭李爍的《夢想之地》(Minari,2021)確實有幾分相像,前者回溯過去,後者則更專注於在異地的磨難中扎下新根,而他們皆以韓裔家庭移民至北美為背景,核心都是家。
家是什麼模樣?鄭李爍讓觀眾看見他們的抉擇,那難題像是《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2016)裡愛情與夢想的終極選擇──兩個選項各自終將有所拾獲,也都有所遺憾。但在《夢想之地》裡,鄭李爍選擇燒去他們的抱負,對他而言重要的還是家人。他的根是水芹,無論落在何方,只要奶奶、父母、孩子都還在,再絕望也挺得過去。
沈安東尼則是不願讓媽媽再次化作「高麗葬」裡犧牲的母親,於是故事裡的母子返韓,與各自的過去和解,東賢有機會認識他死去的父親,素英也得以放下糾纏她一生的愧。但沈安東尼也不是全然樂觀,東賢的奶奶依然不諒解素英,否定她與東賢的存在,即使奶奶的眼神最終變得柔和,還是決心用這輩子守著兒子的尊嚴。上一代的苦停留在上一代,下一代的選擇可以有所不同。
作為韓裔加拿大人,沈安東尼的根像是浮萍,讓加拿大的社會洗禮自己,也擁抱源自韓國的土壤,兩地皆是他的養份。《飯捲男孩乖乖睡》像是一封柔美而平靜的情書,在異鄉及原鄉輕輕地撫慰所有曾犧牲過的媽媽。
全文劇照提供:原創娛樂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