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颱風夜裡寫「觸摸」。
起因於,我在書寫一個自己生命中有故事的人的時候,忽然回憶起一次讓我印象相當深刻,簡直成謎的被觸摸經驗。
精確來說,那可能稱不上是觸摸,而只是一種觸碰。
一位舞者,將她的雙手手掌平貼在我的鎖骨與乳房之間的地帶,就只是輕輕地放著,同時直視我的雙眼。這樣停留了幾秒鐘之後,她以非常輕微而緩慢的方式,將手掌的平面挪離我的肌膚表面。可能只離開了一公分那麼多,或許更少。但,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強烈的悲傷與失落從身體深處湧現。我有一種反射性的衝動,想抓住她的手,阻止她離開。而我跟這名舞者素昧平生,甚至稱不上是朋友。
還有另一個謎,也跟被觸摸的經驗有關。
我曾在一次長達兩小時的觸摸中,感受到深深的愛與自由。那懷抱之寬廣,完全超越物理的界線。
後來,我試著用自己的雙手,在自己的身上,復刻這樣的經驗。
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成功做到,但是,每一次認真撫摸自己的時刻,都會對自己的身體有更加驚奇的發現。比方說,原來不論是左手或右手,在側躺著的情況下,其實都能夠大幅度地在自己的背上移動。好久以前我認為非得仰賴他人來給予自己的愛與關懷,原來我的身體一直具備自給自足的潛能。而且,我真的好少去感知自己皮膚有多細緻光滑,或者說,其實這個全身最大的器官,有著許多不同的質地,同一具人體表面的肌膚,可能齊聚著好幾種不同的觸感。
我很好奇,觸覺,這種我們打從在羊水中就發展出來、並賴以維生的感知能力,到底能牽引到內在多深層的地方?在這之中,似乎藏匿著、收納著很多我還不知道的我自己。
我在以「被觸摸的經驗」為入口來練習書寫的過程中,發現自己不斷在迴避去寫到觸覺本身,而是繞著被觸摸的當下的其他種種在寫。明明就要寫到他的手觸摸到我的身體的動作了,筆下的敘述又繞去其他的地方。這樣的狀態,在兩次的練習中,共持續了快兩小時。最後,當我終於寫到觸摸動作本身,以及我從中接收、激發出來的情感時,我難以自持。有些真實的感受即將被揭露,而我知道那深深威脅著我的安全感。我為自己築了一堵高牆。倘若不從觸摸的經驗切入去書寫,恐怕,我還要過很久、很久,才會察覺這堵高牆的存在。
因為這樣,在帶領大家書寫時,我特別在開始引導前嚴肅提醒,假若在寫作的過程中觸碰到任何私密的領域,請絕對尊重自己的界線,允許自己去探索真正渴望去探索的那些領域,但要確保自己真正是樂意的。
然後,在二十分鐘的書寫過後,進入將自己練習的內容讀出來的時段時。我看見大家的眼眸變得深沉,感覺不是向外聚焦,而仍在內在逡巡、游移、摸索著。
我率先讀了我的書寫內容,一邊感覺呼吸隨著文中的發現變得有些阻礙,一邊注意到整個團體注意力的發散。雖然是線上課,我能感覺到每個人沉陷在自己的故事裡,而不像先前多數時候,精神意念一起集中著去聆聽正在讀文章的那位同學。大家在寫作結束後,都還各自專注在自己身上,無法馬上切換成聆聽狀態。許多人選擇不讀(讀或不讀,在工作坊中都是自由的),我無從得知大家練習的內容,但從眼神、表情、臉部肌肉的線條和姿勢透露出來的訊息,我明白,那是真正觸碰到內在深沉的存在,而觸發某些原先凝固、封印起來的狀態開始流動時,自然而然會有的樣子。
寫作課是所有參與者的流動共同交織而成的。有些時候,多數人敞開、平穩、向光,那麼那堂課的交流就會清清爽爽的,感覺一切都在軌道上,每個人都可以帶著一些東西走。有些時候,則會出現一種凝滯、方向不明、前途未卜的感覺。這樣的狀態之中,也蘊含著飽滿的能量──有些事情即將發生變化,雖然可能還在遠方,但我們來到了那個必須出發、可以出發、蘊藏著關鍵的地方。
在寫作中,不一定是找到答案。有時候,是問出了那個問題。然而奇妙的是,一旦問題問對了,答案似乎也不那麼重要。或者,就離謎底不遠了──儘管它可能不是以你曾經以為的那種方式現身。
這一期四週的帶狀工作坊已經結束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關於每一位參與者的生命的許許多多嘗試或進展,才正要開始,或者已經一直在進行著的那些,也可能獲得某些新的能量。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是。
這樣很好。
這種互相陪伴、互相交流的方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