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字真經讀經筆記》-24
孔門弟子中,若以聰慧排序,獨佔鰲頭的理當是顏回,其次則是子貢。顏回一向寡言,難得開口,孔子甚至還曾經半開玩笑說:「回也不違如愚。」我這個老師說什麼,顏回就是什麼,從不回嘴,平常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像個傻子。
可排名第二的子貢呢?一張伶俐的嘴少有閒著的時候,而且專挑極端的問題發問。
子貢有一次問老師:夫子教給弟子這麼多美德,如果只能從當中選「一」個,不但可以隨身帶著走,而且可以受用一輩子,這個美德應該是哪個?
孔子沈吟了一會兒,給了子貢答案:「其恕乎!」那應該就是「恕」了吧。不待子貢提問,孔夫子就主動給了解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認清是自己不願承受的,那就不要這樣對待別人。再深入一點,捫心自問,如果自認連一己都力有未逮,遑論苛求別人。
子貢不但有心提問,也有心實踐。對於「恕」的定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後來作出了自己的解釋:「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雖然用的是祈使句,孔子何等人物,一聽就知道是子貢在表彰自己的境界,當下立即回嗆:「賜也,非爾所及也。」
話說的不錯,只可惜,那可不是你眼下可及的境界呀!
古人偏愛「遮詮」──從反面舉證,或許因為認清「不是什麼」的敘述往往比「是什麼」更貼近真相。老子的《道德經》採用的便是此一路數。「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能以言語文字表述的終究有限,只能勉強撇除「不是什麼」的選項,留下大片渾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原始版本全從反面立論,進一步的深入闡釋,收在《荀子》,依然從反面著眼:
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令,非恕也。
恕道的對立面是什麼?作下屬時覺得千辛萬難的,一朝升格作了上司,提出的要求全是以前痛恨的。為人子時對父母不聞不問,一旦作了爹娘,卻期待家門盡是孝子賢孫。敬事兄長完全不及格,轉身面對弟弟,卻腆顏要求對方言聽計從。
孔子被尊為「至聖」,這個至聖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三道四,對旁人指指點點嗎?當然不是。孔子有一段自省收在《中庸》: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君子立身處世的恕道可以展現在四個面向:以子道事父,以臣道事君,以弟道事兄,以友道與朋友交往。很慚愧的是,我孔丘沒有一樣做得到的。
聖人的話不可盡信。不是蓄意說謊,而是聖人心中有更高的自我期許。謙稱力所不逮的,只是未能達到自我設定的標準,可其成就其實遠超過一般大眾。
律己如此嚴苛,待人亦復如是?
不,「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才是孔子平素待人的準則。換成更廣為人知的版本,實即「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待人、律己採取截然不同的兩套標準:高標用以律己,低標用以待人。隨著修養提昇,歧異更加明顯:對己的標準愈益嚴苛,待人則愈益寬和。
「寬以待人」的一個面向,即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一人際對應的原則堪稱經典,基於不同文化背景設定的道德規律雖有差異,對此卻有普遍認同,因此成為普世公認的道德金律。
美德雖美,莫忘邊界依舊存在,不可盲目外推。使美德始終保有其美,不至失控走向歧路的,往往還須中道的智慧。設若推崇這條金律,因此無限上綱,有沒有可能變成「己之所欲,必加於人」?
《莊子.至樂》通過一個真假摻雜的寓言,嘲諷這種自以為是的價值判斷。
魯國城郊意外飛來一隻海鳥,魯君遂把這位難得的嬌客送往太廟,奉為上賓。不但以最高級別的祭品「太牢」──牛羊豕三牲招待,還佐以聖樂「九韶」。人間以為尊貴不過的款待,被奉為貴賓的海鳥顯然不領情,不但席上的盛宴視若無睹,悠悠奏起的九韶聖樂更嚇得它不斷蒼皇四顧。經過魯君如此高規格的熱情款待,不吃不喝的海鳥才三天工夫就一命嗚呼了。
錯解的「恕」可能淪為莊子的「以己養養鳥」;換作當代聖嚴法師的比喻,那等於硬把自己覺得舒適的鞋子送人穿,完全不管對方是否合腳。
以己意強加對方身上,無視對方真正的感受,若是無心,可能是出於智慧的匱乏;如果是有意,便是價值的霸凌。「恕」由「如心」組成,本義是將心比心。崇尚溫柔敦厚的孔子只從消極面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中既有將心比心的體貼,更有洞悉人情的智慧。
但凡守住從人情出發的底線,儒家只可能是一派溫情脈脈,不該成為吃人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