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來,診所來了個讓大家火大,卻讓我很心疼的孩子。
那天我是跟診的護理師,一直被困在診間內。某次跑去櫃檯交代事情時,看到了她頭低低的,正在寫初診病歷資料,面前還放著一隻大大的梳子。那一瞬間,我內心只想了:「喔?A牌的梳子,懂用喔。」就跑回去診間了。又過了幾個病人,我去上廁所,要進診間時,看到這個小女生像是偷了東西打算自首、卻又在警察局門口徘徊不敢進去的青少年一樣,鬼鬼祟祟地往裡面偷看。
後來,輪到她了。
「OOO!換妳囉,請進!」一分鐘過去,遲遲沒有人影。我心想:「又是那種坐很遠又愛慢慢走的病人,真討厭。」另一分鐘過去,我忍不住出去候診大廳查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竟然看到她在哭。
媽媽好說歹說,終於讓她坐在了診療椅上,但她依然低著頭,下巴都要碰到胸口了。
「請問今天眼睛怎麼了呀?」雖然我們院長是個老年男性,但他對病人是公認的友善(這也是為何他有超多死忠老人粉,因為他會跟他們抬槓)。女孩不說話,媽媽只好替她發聲:「她的眼睛很腫,很紅。」媽媽說,女兒每天上學都要戴美瞳片。
(這邊插題一下我們院長的名言:「隱形眼鏡戴到有問題來看的,十個裡面有十個都是美瞳片!」非必要不要再戴了拜託。)
「來,下巴放上來我們看一下眼睛的狀況。」眾人好說歹說,等待了不知幾分鐘,女孩才非常怯懦地,把下巴放到了檢查用的儀器上。但她的眼睛實在太腫了,醫生必須用棉花棒翻開眼皮,檢查裡面是否有發炎。此舉一出,女孩像是長年被家暴的受害者見到了加害者舉起了手一般,大動作地往後縮,發抖地抱著自己的大腿,並將椅子轉成背對醫生的方向。她開始啜泣,哭喊著:「我現在很醜!!!」然後拼命地用梳子梳理瀏海。不管大家怎麼解釋醫生並沒有惡意、要讓醫生了解狀況才能治療云云,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邊發出「呃⋯⋯呃⋯⋯」的聲音,邊開始用指甲上下地抓大腿肉,抓出好幾條白白的痕跡,還有抓頭髮,拔下了好幾根長達十幾公分的頭髮。
那瞬間,我嚇壞了。啪地一聲,一大戳頭髮就這樣被她拔下來。同時間,我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忘記幾歲以前,我完全不敢講出心裡話,連只是個「我想要買這個」,光想像要說出口,都能讓胸口悶到好像塞滿了棉花。有一次在超市,當爸媽在結帳時,我看到了一本很想要的書,我看了它好久,看著店員「逼逼逼」地讓待結帳物品越來越少,然後爸媽付了錢,哽在喉嚨的那句話卻出不來。
回到家後,媽媽發現我的樣子不對勁,跑來問我怎麼了。她蹲下來,看著我,我開始抓大腿,感覺胸口的棉花好像吸了水,更脹了。媽媽很有耐心地等我,我真的快哭了,過了五分鐘吧,才硬擠出了「我⋯⋯我⋯⋯」這幾個字。又過了很久,忘記怎麼克服的,我終於用哽咽的聲音告訴媽媽:「我⋯⋯想要⋯⋯那、本書。」媽媽一臉「什麼嘛!原來只是這種小事!」,回我一句「剛剛就可以講呀,這樣我們又要再去一次。」然後帶我回去超市買了那本書。
但這次的成功經驗,並沒有打破咒語。即使是上了大學,當男朋友做了什麼我不喜歡的舉動,我卻說不出口時,棉花就又會出現,我就會像女孩一樣,開始抓大腿、抓手臂。我自己的解讀是,透過這樣傷害自己、感受痛楚,我們才能獲得一絲絲的控制感與存在感。
另一方面,關於青春期的外貌焦慮,我自己也在這篇文寫過了。
女孩焦慮到完全無法看診,眼看已經要延診了,我們只好請媽媽帶著她到外面冷靜一下。一小時過後,所有病人都看完了,只剩下女孩了,我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最後發現了她的媽媽垂頭喪氣地坐在廁所門口的椅子上。媽媽眼匡泛紅地跟我說,女孩把自己關在廁所裡不出來。
我在媽媽的身邊坐下來,思考了一下這樣會不會踰矩,然後決定還是要對她說:「我以前也是這樣。你辛苦了。」媽媽黯淡的眼神裡瞬間多了一絲光芒,我開始分享自己青春期也是多麽地焦慮、瘦到38公斤還是覺得自己很胖。「她在學校有發生什麼事嗎?因為我當初會那樣,很大部分是來自於同儕的眼光與對待。」媽媽說,就她所知沒有什麼,女孩在學校都很好。我不以為然,認為一定有些什麼是女孩無法對媽媽言說的。
「那妳後來是怎麼好的?」媽媽充滿著希望地問我,但我無奈地回她:「我也忘記了。好像是時間到了,自然就好了吧。不過我很建議,如果她願意,一定要去看心理醫生。」女孩很明顯是心理生病了。我好希望她能擁有一個全心包容她的存在。喔不過我必須說,她的媽媽已經做得很好了。面對如此不講理的青春期少女,她的媽媽完全沒有說過一句「你現在是怎樣啦」或「你夠了喔」或「我不管你了」或「你再不出來我就%&#@」之類的話語。
她就只是倚著廁所門,鼓勵著女孩:「你今天很勇敢了,跟媽媽出門看醫生,我們把眼睛治好好嗎?」但女孩哭著回應:「我不要出去!大家一定都覺得我很醜!」我想到了那個,認為所有路人都會盯著我的腿看、認為我很胖的自己。
我回到診間,向院長報告狀況,得到了一句:「她這種就是被爸媽寵壞的小孩啦!」
那天的結局,是我們幫女孩退掛了,她的就醫歷險記以失敗收場。我建議媽媽,可以隔天晚上再帶女孩來,因為到時會是個可愛的女醫師。女孩的病歷上面是有驗光單的,所以我感到很疑惑,如果一切都讓她如此反感焦慮,為何她有辦法順利做完那個檢查,就想到了「因為護理師都是女生」這個結論。雖然媽媽表示女孩並沒有對成年男性特別的恐懼,我還是鼓勵她隔天再來試試。
終於結束了混亂的這一晚,櫃檯姊姊與其他護理師學姊們邊換衣服準備下班,邊開始談論這個病人:「你們有看到她隨身帶著那個大梳子嗎?太誇張了啦!」、「她媽媽也真是,要是我就直接打下去!」「都要瞎了,還管什麼漂不漂亮?!」我在旁邊默默聽著,很難過,因為女孩的擔心成真了,她成了大家茶餘飯後調侃的對象。就是因為害怕這種情況,她才會把自己封閉起來。
因為隔天晚上我沒有上班,所以再隔天,我偷偷搜尋了女孩的名字,發現她有成功地讓女醫師看診了。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只會對女孩說大道理想要逼她就範的時候,透過小小的觀察、推理與關懷,我找到了正確的解方。(當然,我相信在這一天內,媽媽與女孩一定也很努力地做了心理建設。沒有病人自己的力量,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以女孩為傲。)
當初在學校時,老師都教我們,不僅僅要Cure(治癒)病人,更要Care(關懷)病人。現在,即使在與大部分的病人都只有一面之緣的診所,我也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