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距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以下簡稱《樂園》)小說出版已過8年,跟2017年相比,討論熱度和研究密度相對降低不少。碩博士論文網上最新的研究停在2020年,有的以文學角度切入探討寫作技巧,有的與其他作品併置,進一步聚焦女性受害經驗、師生戀關係書寫,也有的引入父權社會、多重身體觀等概念,來考察故事主角房思琪的主體位置。作者林奕含曾言,《樂園》是關於如何愛上誘姦者的故事,對這部擺脫傳統誘姦與浪漫愛想像的師生戀書寫,我們的討論已經足夠了嗎?又,我們還能以什麼方式來閱讀?在印度加羅爾文化與社會研究中心、安貝卡大學心理系先後取得兩個博士學位的的講者張馨文,企圖從拉岡取向精神分析,為我們展開閱讀後的實踐者反思。
作為精神分析師,講者運用拉岡理論,在實踐上區分出兩種主體結構:第一種,佛洛伊德式精神分析,屬Neurosis、神經症主體;第二種則是拉岡式,屬Psychosis、精神病主體。同樣是女學生和男老師之間的愛情關係,當我們併置瓊瑤經典浪漫愛作品《後窗》,與本文聚焦討論的《樂園》,會發現兩位主角的主體位置恰好採在另一者的對立面。《後窗》裡為愛歇斯底里的女學生為第一種,《樂園》裡的房思琪則為第二種,愛上,就像是札札實實地撞上一堵語言的牆。講者認為,精神分析法旨在透過語言來理解受分析者,不管是《後窗》還是《樂園》,主角皆以--廣義而言的--語言來回應世界,而精神分析師的角色,便像是秘書或小幫手,與受分析者一起梳理和認識自己與語言的關係,藉此釐清自己的主體位置。
在兩種主體結構的基礎上,講者嘗試理解房思琪作為一名受精神之苦的人,如何取消或拒絕進入語言的象徵秩序,且面對語言,如何幾近於與物理性的、真實穩固的物來打交道。首先,對照精神上的雙胞胎,劉怡婷是進入語言象徵秩序的人,他在界域化的語言之中測試範圍及學習此一能力,像是玩耍般對大人們拋出和承受各種字詞,以進化成選擇說實話的孩子。至於房思琪,小說提到「劉怡婷要過好幾年才會理解,運用一個你其實並不懂的詞,這根本就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你一樣」(註1,p.11),如此對「愛」這個詞的運用,便是思琪。
就我而言,對思琪這樣一位相信語言承載了五千年歷史的人來說,語言同時也是某種意符和意指的僵固束縛,一個詞對應一個意義,環繞在周圍卻像是阻礙,使思琪凝固在一個位置點。面對真實的物理傷害,轉化的「愛」同樣也是那樣札實,是浪漫愛裡的海誓山盟,是思琪一次又一次問老師「你愛我嗎?」。思琪是知道老師會怎麼回答才問的,這正是他要的,透過穩固語言與世界的關係來穩固這一切,所以不僅在概念上,也延伸到物理上的性關係。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什麼小說裡的陽具就其本身之外沒有更多的象徵意義,因為陽具僅僅是物。然而,大部分讀者對這樣的「愛」感到擔憂或違和,講者認為,這是因為在這樣的關係裡折射出的語言的三種外部性:身體、社會以及主體。講者精彩分析到,思琪曾說「愛情是喻衣、死亡是喻體;愛情是衣服,大家都用衣服來判斷一個人」。在這樣的語言觀中,愛情是意符、死亡是意指,愛情也是物理上遮蓋死亡的衣服。對思琪而言,愛是物理的性、愛是社會眼光、愛是老師,愛總是於我之外的對象,可以隨時把我拋下,所以愛的裡頭盡是死亡。我們對這樣的「愛」感到身處不適,凸顯出思琪的語言世界是一般「愛是生命」的倒轉。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那該如何理解思琪和他的(語言)世界?我們可以評價它、甚至要求思琪再次倒置以「改正」回來嗎?講者認為,這往往是佛洛伊德式的解決方法,把受分析者視作有待痊癒的病體。身為小助理,我們要做的是一起梳理並理解受分析者,如果這是他的世界,即是如此。我們可以聆聽,並一起思考思琪種種物理性的描述,與作者不願《樂園》被認為「只是小說」而不當一回事的放下,兩者是不是指向同一類死亡?作者認為自己是個「廢物」是在什麼意義上?與語言的僵固、時間的停滯(思琪停留在13歲)會不會是同一回事?而這點,也讓講者最後展開對性教育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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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Neurosis和Psychosis兩種主體結構的論點上,講者主張,精神分析不應皆旨在佛洛伊德式的「揭露」。Psychosis式的思琪事實上並沒有壓抑什麼,思琪的語言世界作為一種存活態度,即為真實。精確來說,思琪面對世界的態度太過於真實,協助他學會「掩蓋」(語言)世界觀中的部份--就像劉怡婷學會選擇說實話那樣,能夠掩蓋一些語言不去言說--才是肯認主體的精神分析法。
然而講者也提醒到,Neurosis和Psychosis兩種主體結構的區分並非絕對,結構性的劃分意在讓我們更好的切入,實際活生生的主體會在這兩者之間游移。那麼緊接的問題是,在精神分析的操作面上,我們該如何判斷主體是在Neurosis還是Psychosis的位置上?面對受分析者,我們該一起「揭露」還是「掩蓋」?我們該二選一,還是實際上兩者互為表裏?若如講者所言,房思琪和劉怡婷為同一主體的不同展現,那麼可否將Neurosis和Psychosis視為不同角度、但實際上為同一主體的切點,於是乎我們有必要更進一步探問,讓這兩者並存的基底是什麼?這樣的基底如何與世界打交道,且必定是整體論式的理解?
或許這也呼應了講者的觀察,當代越來越多Psychosis,而這可能出自精神分析「遠觀一座山」的理解方法轉向,以至於開啟對房思琪們的考察。然而如果Neurosis和Psychosis具有相同基礎,我們也必須同時理解劉怡婷,才能更理解人,而非僅僅視Neurosis為過時的分析進路,導致越來越多的Psychosis產生。我們有必要重新將Neurosis放在生活的背景之中來理解,才不會再次陷入二元之爭。
註
- 林奕含(2017)。《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台北:游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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