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現代與後現代?後現代的「後」是一種時間上的先後嗎?還是一種互為表裡的、補充性的「後設」批判呢?而現代與後現代的理論反映在建築上彼此又產生了什麼樣的關係呢?現代建築是否也包含了現代主義建築與後現代建築?
何謂現代與後現代的關係
現代與後現代不是時間上的區別,或者說時間上現代必然先於後現代,但後現代的出現不表示現代已走向終點,它是對現代的一些困境和弊端提出質疑、批判和否定,藉此延續、加深現代。後現代是現代的一種過程、一個面向,現代的歷程是持續不斷的,是人類追求及改變的過程。
「後現代」(post-modern)是現代精神的延續,奠基於現代之上,作為一種現代精神的補充及批判。並自認不受現代(modern)裡種種困境和弊端的影響,而對現代進行質疑和批判,藉此導出一個全新面貌與可能的出來。因此,「後現代」的精神不可能完全脫離「現代」的精神,「後現代」精神也繼承、包含了「現代」標新立異、不可協調的精神。在標新立異時,還是跟舊的因素有所連接,用創新的方式加以詮釋,才使人們有一個具體可知的形象。如同創新便是:「似曾相似,與眾不同」。
何謂現代性
早在西元5世紀的時候,當時的基督徒們針對先前的羅馬人和外教人而自稱為「modernus」,也就是說先前的羅馬人和外教人是舊的,而他們自己則是新的。由此可知,現代性(modernity)這個字在出現的時候,就已代表一種時間的意識,意識到自己是屬於新的一個潮流,而跟先前的、舊的因素劃清,藉以分別兩種不同的精神和時代。
現代之所以為現代的「現代性」原因在於?第一,現代性包含了一個以「人」作為主體的對「主體哲學」(philosophy of subjectivity)的肯定。第二,現代世界之所以為現代,就是它呈現了一種「表象」(representation)的文化。第三,「現代性」特別重視「理性」。
人作為主體的「主體哲學」。簡單說便是「近代哲學之父」笛卡兒(R. Descartes)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 (Cogito, ego sum),這句話宣告了整個近代所尋找的哲學基礎。「我思故我在」宣告人是一個思想的主體,而這是不需要證明的,是在思想的過程當中就肯定的。因為當我們要求證明或懷疑的時候,這個懷疑本身是絲毫不可懷疑的。「我」在懷疑,這個懷疑的「我」應該存在。所以便是思想活動中對思想主體的肯定。以此概念所延伸的,如「自然法學派」,宣告人是「權利」的主體,藝術家或是道德學家,重視人是作為「價值」的主體等。
現代世界之所以為現代,就是它呈現了一種「表象」。表象則具有兩種意思,一種是「代表」、另一種是「表演」;「代表」,像理論或概念就是作為世界的代表,或以一幅畫作為世界的代表。「表演」,也就是以一個理論或是一幅畫,用濃縮的方式表演了世界正在進行的狀況。所以「表象」具有「代表」和「表演」的雙重意思。整個「現代世界」所追求的東西,其實都是表象的文化。
隨著科學的發展,逐漸重視以科學為基礎的理性與邏輯實證,而「現代性」所重視的「理性」便是「工具理性」,而不是「價值理性」;其中包括科學發現、實驗、邏輯與數學的支持、以及科學對於真理與客觀性的宣稱。將理性(或科學)視為權威(authority)與合法性(legitimacy)的主要來源,要求政教分離、宗教寬容、個體自由,反對絕對的君權,並強調科學方法及化約主義(reductionism)。顯示價值理性的萎縮,工具理性的膨脹,使人們沒有了值得生命獻身的理想,生活愈趨乏味;成為一種只看是否可有效達到目的的理性。
何謂後現代
若主體、表象和理性是現代性的三大特點,那麼後現代是否代表反對這三大特點呢?「後現代」的精神代表了一種否定的、批判的、質疑性的力量。因此,有海德格所謂「哲學的終結」(The end of philosophy),柏爾根(V. Burgin)所謂的「藝術理論的終結」(The End of Art Theory)。簡而言之,後現代是解構、批評、否定的。當我們追溯、所欲探討現代興起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包含了某種「後現代」的精神了。
後現代所批判、質疑、否定的是什麼?第一、就「批判」的角度來說,後現代所批判的,是由主體的膨脹所發展出來的「權力的膨脹」。現代性的主體哲學是一種「絕對之知」,認為「我思故我在」是一種百分之百、無庸置疑的知識,如同康德所說的先驗知識,先於經驗的知識,先驗成為可能的設準(postulate)。康德所謂的「批判」是什麼呢?康德在批判某一對象時,譬如說批判知識、批判道德,或批判美感,都是在追問:知識、道德,或是美感是如何成為「可能」的?所謂「批判」,就是要拆解獨斷論,並且追問所批判對象成為「可能」的條件何在?所以,康德在第一批判裡追問:數學如何可能?物理學(牛頓物理學)如何可能?形上學如何可能?也就是在追問「可能性條件」的問題,究竟是什麼條件使它成為可能?康德的做法是追問在人的主體裡面,有那些能力和結構──例如範疇、或是感性的先天形式(時間、空間),使知識(例如牛頓物理學)成為可能。所以,康德所追問的「可能性條件」是在「主體」裡面。
後現代主義把康德的「批判」移位了,從「主體」轉移到「權力」 和「制度」。它不再是追問:在主體裡面的有什麼能力或先驗的形式使它成為可能?不再追問結構和意義,而是追問權力和制度。換言之,是在何種權力和制度之下,才使某個當道的言說成為可能。
第二是「質疑」。「後現代」對於「現代」的質疑,最主要是針對「表象」。藝術創作裡面,像立體派、未來派,尤其從後期的印象派開始,就已經可以看到對「表象」的質疑。若想在畫裡找到一個花瓶、一處風景,一定找不到,因為它不再是代表世界的那部份。表象不再只是表象了,就語言學來說,表象總有一個「所指」,如今「所指」已經消失了,再也不是為了指出實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而是表現生命本身的自我肯定。如同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認為文字符號有其自身的結構,並不指向任何聲音或意義,文字的意義就在文字與文字的差異間產生,而不是所指的表象。
第三,後現代「否定」現代「工具理性」的成份,也就是對於「能運用某種手段來達到目的的有效性為理性」的否定。再也沒有各種後設的大理論,再也不要去大談精神成長的過程、主體的意義、客觀的知識……這些後設的、籠罩整體的大理論。其核心是否定理性原有的二元邏輯觀。後現代根本的精神是在於一種「兩全其美」、「兩者兼顧」、「既不是....且不是....」而反對邏格斯(logos-centrism)中心主義或聲音中心主義(詳小弟拙著2018/5/20〈從德希達談何謂解構主義:差異是意義形成的可能性條件〉)。
現代與後現代精神之於建築
在理解了現代性及後現代的精神之後,來談談何謂現代建築?何謂現代主義建築?及何謂後現代建築?以美國建築評論家、建築史學家─肯尼斯·弗朗普頓(Kenneth Frampton,1930─)的《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以下簡稱《現代建築》)為例,看看建築如何發展其精神。首先,《現代建築》所說的現代建築不等於現代主義建築,或說現代主義建築僅是現代建築的一個分支,現代建築同樣包含了後現代建築,這點符合現代性與後現代互為表裡的、補充性的關係。
《現代建築》所探討的現代建築範圍;從1750年的新古典主義建築談起,橫跨1750至2007。現代主義建築,強調功能性和理性。因此又稱為功能主義建築或理性主義,以1851年倫敦萬國工業博覽會的水晶宮和1889年的巴黎艾菲爾鐵塔為標誌。暫且先不談《現代建築》將某建築師設計的建築歸類為某某主義、某某模式、或某某形式等,此分類將現實的複雜性簡化的做法,是否反而喪失了建築整體可能的重要性?如同歷史學家─湯恩比(Arnold J. Toynbee,1889-1966)將人類歷史記載的6千年歸類為21個文明而產生的謬誤,分類的依據是什麼?為什麼是21而不是42個?相較於歷史文明不同的是,有些建築師還活者,若某建築師不同意其分類,是否具有決定權?此或許為《現代建築》為了評論的方便,在此便不加贅述。
後現代建築理論的則源自美國建築家─范裘利(Robert Venturi,1925─)在《建築中的複雜與矛盾》(Complexity and Contradiction in Architecture)中提出,後現代建築根本的精神是在於一種「兩全其美」、「兩者兼顧」。換言之,不是「either/or」,而是「both/and」,既真且假、既美且醜、既白且黑,是兩者並陳的。因此後現代建築蓋了不是窗戶的窗戶、不是門的門,既不是窗也不是們,卻總還是在「房子」的概念之下,以人可以居住其中的前提之下構築。
現代建築是否符合現代性的三元素:即以「人」作為主體、呈現「表象」的文化及特別重視「理性」。而後現代建築不再追問結構和意義,而是追問權力和制度、由表象轉為擬象、否定理性原有的二元邏輯觀等帶有解批判、質疑、否定的態度。
現代性如何在建築實踐
何謂以人為主體的建築?建築有可能不以人為主體嗎?如同萊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認為:「草原有自己的美,我們應當承認並加強這種自然美,這種安靜的水平感,因此便有……挑出的屋簷、低平台、向外延伸的牆,以及幽僻的私人花園等。」萊特的建築強調與自然的和諧感,但基本還是以人為主體,去改變人與自然的關係,亦如安藤忠雄(Andou Tadao,1941─)所說:「我的目的不是與自然對話,而是通過建築來改變自然,我相信,一旦做到這點,人們就會發現與自然的一種新的關係。」建築無法避免以人為中心,因為人就是建築的設準,如同康德哲學先驗般的存在,有人才有建築的可能。
何謂「表象」的建築?建築有可能沒有表象嗎?表象分為「代表」及「表演」,某個建築、某個空間一定代表了什麼嗎?如同柯布(Le Corbusier,1887-1965)在《邁向建築》中所說的:「建築的語言,通過對惰性材料的應用以及從或多或少功利主義的條件出發,確立了某些足以喚起我情感的關係,這就是建築學。」能夠喚起情感的才算是建築,但是否因著個人經驗、文化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程度上的情感關係,甚至沒有喚起情感就不是建築嗎?情感是如同人一般可作為建築設準的東西嗎?答案是否定的,如同我們並非時時都意識到情感,而是會以不同形式來表達。另「表演」的建築反映了世界的趨勢,例如隨著科學(技)的發展,從而提出許多反映當時科技之於建築的看法,在以汽車運輸的影響下,柯布提出:「有速度的城市才是能成功的城市」。在以快速工業化、模矩化生產的影響下,產生了偏愛輕型技術、現代合成材料和標準模數制的「國際風格」。
何謂建築的「理性」?現代建築有一派「理性主義」,其探討的是追求最優居住密度之問題。如同現在公寓大廈,模矩式的配置,整條街廓都一模一樣的立面,按照土地使用管制規定,退縮同樣的距離、留出線性的綠帶,每個空間都是建築師在理性思考之後的結果,沒有絲毫空間是浪費的,都符合理性機能與配置。但建築有可能完全理性嗎?若說人是建築的設準,人有可能完全理性嗎?建築作為一項藝術,它必須承認現有的和應有的,直接的和臆測的,而非僅僅為個人的解釋而創造。真正理性的建築必然包含著彈性,反映的是經由使用後讓使用者得以發揮空間內在價值的可能性。
後現代如何在建築實踐
「它就試圖改變建築師的工作模式,從傳統的對待業主的工匠式關係轉變為一種新的職業人員,首先是一名社會學家,其次是一名政治家,第三是一名技術人員。」何謂現代建築的「批判」?在何種權力和制度之下,才使建築成為可能?如同都市更新成為為遷移窮人的藉口,建築沒有特定的風格及類型,建築甚至沒有特定的目的和意義,一切不過是因果律下的結果。
何謂現代建築的「質疑」?隨著3D、AR、VR等數位「擬象(simulacra)」的出現,電腦化模擬的真實,只有影像而沒有真實。人們不必再追問真實是什麼,全球化下品牌建築師在各地瘋狂沉醉於個人風格的建築,或從經濟和技術條件來考慮空間而忽略了場地的概念,有可能形塑一個完全擬象的城市嗎?如同電影〈一級玩家〉中的虛擬空間,那麼什麼才是建築的真實?
何謂現代建築的「否定」?建築有可能破除邏格斯(logos-centrism)中心主義的二元關係嗎?打破秩序與無序、框架與填充、永久與臨時、活動與非活動、理智與幻想等界限。建築破除二元關係的前提是,建築還是建築,建築還是人可居住、可生活的世界。若說建築語言是自成一套系統的,使差異成為建築意義形成的可能性條件,那麼何謂建築語言的差異?例如:牆,在不同空間、時間,牆與牆之間、牆與其他建築元素之間(窗、柱、屋頂、地板等)、甚至牆與人之間便有了差異,而差異讓我們得以區別不同,使建築成為可能性而非確定性的存在。
結論:烏托邦就是建築式的形上學
不管科技如何發展,建築終究離不開以人為主的人性建築。現代建築建立了新的形式、新的線條和新的存在理由,但人性的條件是否有可能隨之改變?從人性建築推展到具「人文化成」的社會,是什麼讓建築具有教化的可能?而教育與建築的關係又是什麼?之後將另案討論。
「烏托邦」是建築師的形上學,建築師賦予、相信建築具有改變的可能性,如同哲學是一種「希望」哲學,哲學家創造某種理想以供人實踐。密斯(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用黑格爾(G. W. F. Hegel,1770-1831)的語言宣稱建築是「被翻譯到空間的時代意志」,建築反映了時代對理想的看法,如同對文化資產的修復、管理維護、再利用等便反映了當前對文化資產保存的意志。
後現代從二元關係到多元關係,開放的社會,越能容納多元烏托邦的可能,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生活有烏托邦式的理想,現代性是不斷持續的,而我們永遠必保持著後現代批判、質疑、否定的態度,進而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
參考文獻:
1.沈清松,1993,〈從現代到後現代〉,《哲學雜誌》
2.肯尼斯·弗朗普頓,2012,《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張欽楠,譯),新華書店,北京
3.李歐塔,2012,《後現代狀態》,(車僅山,譯),五南,台北
201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