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次級禱告,耶穌禱文在思想層面的特質尤其顯著,繼承始於五世紀的屬靈操練觀念,有扎實的東正教靈修學基礎;更獲得西方教會的肯定,天主教教理透過新約聖經,闡述禱文的聖經神學內涵。《公禱書》則在教會生活層面,塑造普世聖公宗基督徒的崇拜生活,讓不同年紀、種族、文化、神學知識、屬靈成熟度的會友,藉著穩定一致、非個人化(有公共意味)的禱文、禮儀、詩篇等,靈命漸漸成長。
雖然我父母是基督徒,且從小在教會長大,但我真正有意識地學習禱告的地方,是童年時期就讀的聖公會小學。母校歷史超過一百四十年,算是那地區的第一志願。承襲教會辦學傳統和殖民地色彩,小男生冬天上課,無論天氣有多冷,也只能穿西裝短褲,上身穿厚重但不擋風的西裝外套。上課前進行早會,我們睡眼惺忪、萬分不情願地在禮堂列隊。禮堂是三面牆構成的開放式空間,乾燥的冬季季風從沒有牆的一面灌進來,倒帶來一點提神作用。早會開始,宗教主任在台上指示我們打開《崇拜手冊》――拿在小學生手上有點累贅的手冊,封面白色底中間是醒目的彩色塊;裡面是單色、設計死板的詩歌譜、啟應敬拜禱文、主題式禱文。
打開手冊,我們先唱一首西方原創、二十世紀初翻譯成華文歌詞的詩歌(歌詞的白話文對小學生而言像文言文),然後翻到啟應禱文。所謂「啟應」,就是照著手冊內容,一字一句地唸,老師唸「啟」的部分,同學唸「應」的部分。我們覺得這比唱詩歌輕鬆多了,不是唸「我們讚美你」,就是「我們感謝你」,或「我們懇求你」。最後,配合當時的教會節期、華人傳統節日,或學校行事曆,老師會選擇一段禱文,例如聖誕節禱文、農曆新年禱文,或為預備期末考試的禱文。我們乖乖地照本宣科,然後早會結束,魚貫前往教室。
受到《崇拜手冊》的潛移默化,禱告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充滿「儀式感」的:穿著整齊制服,服從老師指示,齊聲誦讀禱文。群體響亮的禱聲在禮堂迴盪,從我聲帶振動出來的一句「我們讚美你」雖微不足道,但幾百位同學齊聲共鳴,簡單的禱文彷彿添上形體、更有分量 。群體的儀式和力量,讓我感覺禱告比我自身的存在更實在,比我所處的日常空間更廣闊。第二個印象,禱告是神聖的空間,與世俗空間有別。翻開《崇拜手冊》的一刻(雖然行禮如儀般),我意識到自己跨過門檻,進入一個由神學和經文所構造的神聖空間:上帝創造的浩瀚世界,取代因為背單字比不上鄰座同學而耿耿於懷的內心小劇場;耶穌十架上的救恩和饒恕,取代小學生之間剪不斷的稚氣恩怨。聖經經文所構築的神聖空間更豐富多元:箴言的智慧訓誡、先知書澎湃的宗教情感、保羅書信的信徒生活守則等,在在提醒我,神聖與世俗有別,我作為基督徒的身分與非基督徒有別。和合本聖經的用字、語氣,對小學生而言毫不親切,用粵語唸出來有一本正經的喜感;某些經文配上曲,用粵語唱出來的時候像髒話的諧音,把人小鬼大的同學逗樂。雖然如此,經過小學六年的耳濡目染,聖經的修辭形成我禱告最親切自在的修辭。後來長大,在教會聽到說基督徒應該分別為聖,是「神聖的國度,是屬上帝的子民」(彼前二9),我直接聯想到的畫面,是禱告的神聖空間。
《禱告:宗教歷史與心理學研究》把禱告簡單區分為原始禱告和次級禱告。原始禱告是個純粹心智現象,是靈魂單純、自發的說話,直接表達靈魂原始且深刻的經驗;次級禱告則是對活生生禱告經驗的模仿或被塑造。(頁354)套用到我和妻子關於聖餐禱告方式的爭論,我所參考禮儀手冊的禱文屬於次級禱告,而童年在學校禱告的經歷,造就我對於次級禱告的肯定,並質疑妻子的原始禱告「言不及義、辭彙貧乏,神學亂七八糟」。相反,妻子在聖餐禮當中的禱告,是原始禱告,她也比較肯定原始禱告,認為我的次級禱告「機械式、生硬嚴肅,一點溫度都沒有」。問題是,誰對誰錯?原始禱告和次級禱告孰優孰劣?海勒在《禱告:宗教歷史與心理學研究》比較原始禱告和次級禱告,沒有把兩者對立,也沒有區分對錯優劣,反而指出兩者對於幫助我們認識禱告的本質,各有不同角色。畢竟我和妻子的爭論,大概是意氣之爭,即興的原始禱告可以是言辭精準、神學正確的,照本宣科的次級禱告,也可以承載真摯的屬靈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