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洪崇銘、攝影\洪崇銘、張妤瑄
同村共養,是過往農村社會當中,孩子透過同家族或村莊的力量,撫養孩子平安長大,是一種互相分享知識、資源的社會互助模式。同樣的概念,也出現在非洲諺語「養一個孩子需要全村的力量(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顯示出社區共同負起責任,讓每個孩子都能夠受到妥善照顧的重要性。
然而,在臺灣當代社會高齡少子化的趨勢下,資源越是稀缺的地區,社會結構越是脆弱,鄉村中青壯年人口的流失,讓同村共養的重擔,只能壓在社區中的長者和學校教師身上。體制學校如何回應社區的需求,成為在地資源的中介點,同時不讓教師因過度的工作負荷而離開,考驗著偏遠地區學校的領導者,他們是如何看待一所學校存在於地方社會的角色?地方創生的契機,能否存在於師生的日常之中?
高齡少子女化對臺灣社會發展的衝擊是不爭的事實,在人口流失程度嚴重的區域影響更是顯著,彰化縣即為人口高度流失的縣市之一。「少子化是事實,我們是一個小校,這也是一個現實,但不至於偏遠到沒有立基點,假設我可以做出一種故事性或可能性,吸引到一些家長的時候,有沒有可能逆轉?學區的學生搞不好可以留得住。」二林鎮廣興國小校長吳寶嘉自2017年就任以來(註1),不斷構思著如何跟家長、社區溝通,要如何讓他們相信能夠將自己的孩子託付給這個學生人數不到百人的小學校。
「學校有沒有辦出社區需要的模樣很重要,不然即使交通再方便,車子還是從校門口經過,社區對於學校有沒有認同和需求,這件事要建立的非常清楚。」
這一席話,源自於吳寶嘉對於學區家庭的觀察,家長認為孩子的學科能力需要透過補習來進行補救,卻又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甚至連移動到城鎮補習班都有困難,學生因此陷入惡性循環的狀態裡,此時學校能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對此,吳寶嘉嘗試透過各式專案來回應社區的需求,從課後照護、特色課程,到寒暑假期間的「第三學期」課程。在每個學期的全校班親會當中,仔細傾聽家長真實的需求,並且做出實際行動來讓社區居民認同學校的存在價值,逐漸對社區中的小學校產生信心。
2017年,廣興國小仍是一個全校僅33位學生的學校,6年的時間過去,這所學校沒有因少子化而遭遇危機,反倒是逐漸站穩腳步,發展出自己的教育走向,不僅取得地方居民信任,還開始吸引外地的家長讓孩子跨區就讀,學生人數回升到百人以上,學生人數成長三倍,在當今的臺灣社會是十分罕見的教育風景。「身為校長的承受度要很大,6年裡老師洗牌了三次,每一次洗牌就代表要重新來過,弱勢地區的條件是沒有辦法轉變的事實,但身為主事者若能讓家長看見留下來的決心,對於地方就是一股安定的力量。」吳寶嘉坦言,這一路走來並不容易。
校長與教師的頻繁調動,導致學校師資不穩定,一直是偏遠學校留不住學生的主要因素,吳寶嘉認為,他沒有辦法阻止教師離去,但自己卻是那個可以堅守在學校的人,在這些年當中他發現,讓在地家長選擇留在社區的關鍵因素,並不是特色課程和外部獎項,而是他成功獲取社區的信任,讓廣興國小成為一所被社區需要的學校。但是,在長期高壓的工作壓力下,教師團隊顯然需要更多的支持,而作為決策者需要思考的,便是在滿足社區居民需求與顧慮工作團隊量能的天秤間取得平衡。
和吳寶嘉同時來到廣興國小的教師江雋元,是親眼見證廣興國小逐年蛻變的一員,更每一年都擔任團隊中的不同職務,從班導師、訓導組長、教導主任到總務主任,幾乎學校的所有業務都經手過,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其背後隱藏的原因便是偏遠地區教師人力流動的影響。
「我必須說,每一天都在考驗心臟的負荷力,每一個學期都在超越原本的極限,沒有所謂的天花板。」
在這段期間,教職人員來來去去,選擇離開的原因不勝枚舉,對於偏遠的地理位置不適應、也有認為學生秩序難以管控,或是承受不了小學校的繁重業務,於是轉往編制較完整的學校就職。不管是什麼因素離開,人力流動讓學校的經營更加嚴峻,這段期間廣興國小雖然獲得許多獎項的肯定,但外務也因此增加,無形中又加重了教師團隊的工作量。「有一段時間團隊的結構不是很穩固,我們就盡量把步調放慢,讓老師多一點安全感,回歸將孩子基礎學力顧好的初心。」江雋元略帶無奈地說。
為社區留下一所優質的小學,是吳寶嘉給社區居民的承諾,這些年來確實讓在地民眾深深有感,學校經營也脫離裁併的危機,在有限的能力與人力範圍內,嘗試開創出屬於廣興國小的教育風格。吳寶嘉提到,學校教師是流動的,若能夠把學生的基本學科能力教好,就已經是很棒的結果,若老師在心有餘力時,可以結合在地素材進行跨域學習,即便場域再貧瘠,還是有一些可能性存在。
對於吳寶嘉而言,廣興國小就好像是自己的起家厝,從瀕臨裁併校的邊緣,到串聯內部與外部資源,跳脫僵化的教育思維,帶給社區學子好的教育品質,看似一路順遂,但實際上更多的是孤立無援的時刻。「我們有最好的設備,但是卻沒有人教,如果有人事費可以聘正式老師,人事就會穩定一些,人才還是最缺乏的部分。」吳寶嘉一語道破學校運作最困難的部分。
彰化縣西南角的教育困境,現任職鹿港鎮鹿東國小校長的謝秀華幾乎能夠感同身受。她初任校長時在竹塘鄉土庫國小服務,身為小型學校領導者,不管是導師端、家長端,又或者是招生來源,都會遇到不少挑戰。謝秀華提到,當初剛到任時,她發現家長和教師對於教育的認知,以及校長自身教育理念實踐的期許,都存在著不小的落差,各個面向皆需要時間去溝通和取得平衡。
「學校的領導者要看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如果只看到困境,就永遠都陷在困境,家長不管在哪樣的區域,都希望孩子有好的教育。」
謝秀華表示,學校所需的不是曇花一現的活動,而是一個有脈絡可循的教學歷程,而二林地區的教育風氣,自從廣興國小開始改變傳統的教育思維之後,其他學校的經營策略也開始進行調整,發展出屬於各自學校在地特色的路線,從過往互搶學生的惡性競爭,逐漸轉向家長能夠有多元選擇的良性競爭。「以家長端來看,有不同樣態的教育選擇,以教師群而言,則能夠快速的成長和學習,也能夠吸引到願意投入偏遠地區的資源,在良性競爭當中看到新的教育典範。」謝秀華分析道。
學校導入外部資源、發展課程開始建立與地方社會更緊密的連結,及提升師生與家長對社區的認同感後,下一步則是串聯起學校之間的網絡,共享及流通關於地方文化的教育資源。謝秀華認為,偏遠地區的學校必須透過合作聯盟的方式,建立起資源共享的系統,讓資訊能夠向外擴散,以學校教育作為媒介,有機會帶給地方正向的刺激和影響,這也是未來教育需要發展的趨勢,小至地方文化、大至國際教育,都必須藉由文化碰撞,讓師生和地方居民去產生開闊的視野與同理心。
在這個資源稀缺的時代,如何有效運用資源是當代社會的一大課題,同村共養的理想沒有辦法僅依賴地方的資源,對於彰化西南角來說,體制學校是少數穩定存在的公共服務,也是地方對外連結的窗口,學校主事者對於地方經營的眼光有多長遠,決定的不僅只是一所學校存亡,影響層面更擴及學生背後的家庭,青壯年家庭是否願意留下,在高齡少子女化的影響下是十分重要的關鍵,每一個家庭的離去,都可能是壓垮社區的最後一根稻草,若社區與村落的人口結構逐漸崩解,地方要再找到復甦的機會,可能就會遭遇到更大的挑戰。
自2014年「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推動就近入學,挑戰了臺灣傳統升學務求「明星高中」的思維,在這波教育制度的調整下,社區型高中扮演了一個十分關鍵的角色,彰化縣立二林高中和彰化縣立彰化藝術高中是縣內其中兩所社區高中,近年來持續發展在地課程,增加與地方民眾互動的契機,扮演區域教育資源垂直整合的角色,試圖銜接中小學端的課程走向。
但實際上,要扭轉社區居民對於社區高中的既定印象,仍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二林高中校長黃洲海坦言:「學區國、高中階段學生選擇就讀學校的權力大多在家長身上,若不打破家長的迷思,學生很難能夠持續留在家鄉,只能藉由更多的溝通,讓家長看見多元發展的重要性。」在108課綱強調探究與實作的學習趨勢下,二林高中發展出結合傳統市場文化、地方農產飲食和在地環境水文等課程,實際以社區作為學習場域,培養學生發現問題能力的同時,也讓在地居民直接看見學生的學習樣態。
類似的概念,彰化藝術高中校長蔣秉芳也認為,家長和孩子都來自社區,以社區型高中的走向而言,學校之於地方社會的關係就是「共生共榮」,學校就是在地社會的縮影,兩者的關係密不可分。「學校可以當作更主動的角色,讓師生去參與地方事務,讓學生提前思考未來他在社會的位置。」蔣秉芳也期盼,能夠藉由與在地互動的過程,讓學生理解到並不是每個人出社會都要往台北去,在自己的家鄉也有機會創造自己的社會價值。
相較於明星高中以學科分數為導向,社區高中試圖透過結合在地場域,培養出能夠找尋創新解方和解決問題能力的在地人才,學校無形中搭建起學生與地方的橋梁,在理解社區問題的同時,也建立起他們與家鄉的情感連結。「希望我們的孩子能有不同的學習歷程,是有具有批判和反省能力的人,我們往這個目標去培育孩子,就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蔣秉芳堅定地說。
臺灣社會在戰後廣設學校,幾乎村村有小學,同村共養是過往農村社會的常態,而隨著社區人口的老化與數量衰退,未來的學校不僅只肩負教育學子的社會責任,勢必要回應更多的地方需求。偏遠地區最需要的資源就是「人」,人才能夠去理解學生、家長乃至整個社區的真實狀態,若只是一味投入物資和經費,能夠解決的問題可能會十分有限。為臺灣而教教育基金會(Teach For Taiwan, TFT)代理營運管理部總監吳東懋認為,臺灣教育不平等的議題,大多數人看見的是升學條件不佳的狹義想像,但社會大眾應該更進一步理解的,應該是在每個地方的文化背景當中,該如何讓孩子獲得更為公平的發展機會。
「現有的升學機制,是把人往有資源的地方集中,地方創生則是希望人可以把資源帶進來,這兩件事情最關鍵的差異,就在於對地方究竟有沒有認同。」
吳東懋提及,並不是每個地方都需要以都市為目標,而是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優勢,在建立起自身文化認同的過程,就必須要有人去覺察地方的潛力,找到具體可著力的條件,然而偏遠地區學校要能夠做到穩定連結學生與地方社會,校長會是很重要的關鍵,學校的經營走向很容易因校長所關注的面向而轉變, 又或者是學校教師的人事變動,都是實務上很難克服的變因。
回到二林鎮廣興國小的案例,從一個瀕臨裁併校的狀態,重新建立地方社會對於自身的認同,以學校作為地方活力的源頭,帶進社會各界的注目,已是突破許多艱難阻礙而達到的成果,但吳寶嘉認為,以臺灣目前地方創生的執行現況而言,能夠堪稱成功的案例是屈指可數,更多的是不夠接地氣的策略,以及沒有妥善利用的資源,在地所需的不是一陣熱鬧之後就曲終人散,而必須釐清回應在地的脈絡,創造出屬於地方協作模式。
「地方創生是讓學校進入在地的系統,覺察到地方有哪些資源,有著哪些不為人知的面向,讓學校外部的人力搭配內部師生,建立起協作的機會。」
從學校的角度出發,教育能夠跨足地方社會,成為師生與在地居民的黏著劑,相對應的便是促進孩子跨領域的認知能力,而對於在地而言,則是藉由師生的創新思考,帶給既有產業和環境新的刺激與眼光。從基礎的教育做起,是地方創生最為基本的根基,也是《地方創生國家戰略計畫》中三大主軸之一「建設鄉鎮都市,點亮城鎮偏鄉」中的重要訴求,使偏遠地區至少不因公共服務的急速弱化,再次遭遇嚴重的打擊。
過往農村社會的同村共養,是在人口紅利仍存在時,透過彼此的資源共享來看顧孩子,而當代社會若要再次實踐這樣的可能,將遭遇到更多的挑戰。在鄉村家庭普遍面臨人口流失、經濟弱勢與社群網絡破碎化等因素下,要倚賴社區自主產生強烈連結,可能漸漸無法產生足夠的驅動力,此時學校的角色就顯得更為重要。學校作為在地少數公共資源的對接點,透過教職員與學生、家長的互動,維持一定的社區動能與凝聚力,雖然難以輕易帶回以往的人口及活動,卻足以讓地方社會重新思考,何為當代最適切的生活規模、型態。
當代同村共養的可能,與地方創生的概念緊緊相扣,而當我們在看待中小學與社區之間的關係時,應不再僅是取得知識後轉身離去的出口,藉由引入外部資源帶來符合在地需求的技能與思維,維持或提升居民的生活水平,甚至透過地方認同的教育,一方面提升社區凝聚力,一方面則是在孩子們心中種下關懷故鄉的種子。這個世代再次看見地方社會的同村共養並非不可能,但卻需要學校與地方攜手,重新思考在地的資源系統,如何藉由學校作為中介,回應需求並產生新的社會價值,創造真正被社區所需要的新時代教育。
註1:2017年吳寶嘉初任廣興國小校長,採訪與報導發布時仍就職於此,現已調離於他校服務。
適逢《地方創生的艱途:被忽略的中小學教育現場》專題發表週年,在此刊出系列報導原稿,並期盼有更多民眾共同關注台灣在地小學面臨的困境,每一個孩子都值得被好好對待,我們的社會也應能夠找到更好的方法,去面對正在迎來的小校裁撤危機。近期,《親子天下》也推出一系列報導,更加深入追蹤全台小校的狀況,進一步解析地方所面臨的教育結構性問題,若想了解更多,請至《這些年,消失的小校》專題報導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