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進、進入一個原本不屬於我們的地方,原住那個地方的「人」都會以一種疑惑的眼神投射在原不屬於這裡的人身上。就如一潭清澈的水池,加入了新事物,原本清澈的水池也會開始變「濁」。追溯到日治時期築堤限制水道之前,濁水溪成為住民的「施暴者」,人與土(水)是密不可分的,往往從原始的人和自然出發,是否也會影射到我們「人」也是屬於自然的「施暴者」呢?因應時代的轉變,人和這條溪流在共存中找過程裡的那個對話。
2023年8月19日午後,我們在歷史建築二林公學校禮堂舉辦「家的三部曲」特映會,和上百位朋友共同感受文學的力量,和大家一起看見了臺灣文學的種種可能性,特映會中除了呈現三部曲影像作品,也是《孤夜的話》的首演,這是我們和日日製作 Daily Production舞團首次合作,這支舞蹈作品是由《有誰要到二林去》與《父親大人》所延伸的創作,藉此向出身二林的臺灣文學家洪醒夫致上深深的敬意,是祂的文學帶著我們看見二林這塊土地曾經的生活風景。
同一個夜晚,在外的三位男生,三段離鄉對返鄉的思索。
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辛苦與困境,以男性的角色,不妨在傳統家庭中被灌輸、被教導、被叮嚀,要做一位有用的人……
在那晚夜裡,問著「他」何時返鄉才是一位有用的「自己」?
這段演出,也開啟了後續發想《落濁lo̍h lô》的創作緣起,我們共同思索著,若要繼續訴說彰化這塊土地的故事,能從什麼樣的切入點開始?幾經討論後,我們決定前往土地的現場,沿著濁水溪去看見當代土地的樣貌。2023年10月,小犬颱風橫掃全台灣後,我們親自到濁水溪流域的各處,以身體去理解這條溪水,看見這些條溪水長久以來所面對的種種處境。
一整天的移動,我們從南投縣境的集集攔河堰出發,看這個已完工使用20餘年的水利工程,如何將濁水溪的水資源進行分配,又如何改變當地的地理樣貌,循著溪水抵達位於雲林縣境的林內分水工,看著不同的水路將水導引到各處,農業與工業用水在此正式分流。往北,回到彰化縣境的二水林先生廟,這裡有著關於八堡圳的林先生傳說,而一旁則是灌溉彰南平原的八堡一圳與二圳取水口。
沿著堤防,我們一路討論著濁水溪堤防的興建,以及過去種種洪水的記憶,連帶產生的濁水溪祭祀儀式,在這條台灣最長的溪流裡,曾經有著許多災難的記憶,而或許儀式的本身,便是人對於大地的某種崇敬。然而,我們也能看見有如溪州西畔村的石塔,又或者是西螺㤗山䂖敢當的存在,也是人們期待藉助於超自然力量來鎮壓水患的見證。
來到溪水的下流,看著電塔跨過濁水溪到南岸,而北風將滾滾沙塵吹起,南方茫茫一片,溪水緩緩地流,腳踩的是乾裂的土地,地圖上標示的葡萄藤鋪設示範區現場滿是荒蕪,在主溪流水量減少的狀態下,揚塵的問題恐怕只會更加嚴峻。一路往西來到台西村,眺望著遠方的麥寮離島工業區,每每在這裡看見這個景象,總覺得有些超現實,但這卻是歷史層層堆疊所塑造的景象。
自2024年4月起,以兩個月為時間區間,田調路線由大城鄉台西村為起點,一路沿著濁水溪堤防往東走,在各個村莊停留進行觀察與感受,採集地方的文化元素,並且嘗試去理解地方人的生活樣態。進行首次田野時恰逢雨季來臨,我們卻十分幸運遇見好天氣,一早從濁水溪出海口啟程,雨後清澈的空氣,讓遠方的山群好似就在眼前,在出海口,有著生態和石化工業同時並存的衝突景象,而鄰近的台西村,近幾年人口持續下滑,許多房屋都已被草堆淹沒,過往依賴西瓜與鰻苗維生的景象已不復存。
沿著堤防往東走,在大城鄉山腳村走進溪床的稻田,看著雨後溪水豐沛的濁水溪緩緩流向前一刻所處的出海口,再走進村莊裡,感受與聚落的氛圍,以及佇立於此的泰山石敢當,嘗試去理解人與水的關係,如何顯現在地景之中。走過大城鄉來到竹塘鄉,兩鄉交界之處,通往麥寮六輕廠區的電塔也在此過溪,紅白相間的顏色在廣大綠色稻田之中顯得特別醒目。
走過竹塘鄉內新厝廣靈宮,往下個村莊竹塘鄉溪墘村,在慈天宮前正好巧遇進香前的犒軍儀式,主委詳細地向我們說明每年決定進香地點的方式,以及每年村莊在農曆七月祭拜濁水溪的普渡地點,主委提及,在他的兒時記憶裡,濁水溪邊仍然是土堤防,並且高度約略只有現在高度的一半,而長輩流傳下來的故事,則是堤防曾經潰堤,村莊有遭遇水災的風險,爾後就流傳農曆七月二十九需要進行祭拜的儀式。
類似的習俗,也存在於竹塘鄉新廣村,這天來到村裡時正好遇見進香回庄的隊伍,經由在地大哥的指引,我們走到鄰近村莊不遠的南無阿彌陀佛碑、水神樹的所在地,新廣村同樣會在農曆七月二十九日在此進行祭拜,此處已經是位在堤防之外。最後,這天行程的最後一個地點是竹塘田頭村的九龍大榕公,在此處有一大片廣袤的榕樹、圳水、高鐵、焚化爐,在混亂中彷彿存在著某種秩序。
第一趟旅程,從濁水溪口走過大城鄉和竹塘鄉數個村莊,田調夥伴在尾聲的分享說道,從海邊至山邊移動的過程,好像從灰色調轉往暖色調,而遭遇的聚落樣貌,好像也存在著不同的生命力,對於濁水溪流域的時間流逝,有著深深的感觸。
相較於第一段田野當中以「人」作為觀察的首要目標,在第二段田野路線裡,我們更著重於「非人」與環境的互動關係,比如說各聚落之厭勝物、水利設施、軍事設施、道路空間等。這次田野起始於曾為遠東第一大橋的西螺大橋,這座由西螺仕紳李應鏜費盡苦心而催生的橋樑,使得濁水溪南北岸往來得以更為便利,是連結彰化與雲林相當重要的公路設施。
橫跨濁水溪,透過佇立在南岸堤防的「㤗山䂖敢當」,見證了過往濁水溪洪患的記憶,如今卻被遺留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回到溪州鄉,我們在堤防沿線看見的是關於砂石業和軍事設施的痕跡,在這裡的濁水溪又是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走進溪州最東的村莊大庄村,村廟開天宮供奉的青石公、青石媽是來自濁水溪,各自看管天地的投射,而在這裡也持續有著祭拜濁水溪的儀式存在。
當我們再次跨越濁水溪來到雲林林內鄉,看見的是因集集攔河堰工程而生的林內分水工,在這裡有著全台唯一的分水設施,將濁水溪的水送到工業、農業、發電廠等不同地區,同樣的水源,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去處,而在這些工程正式完工之後,濁水溪也面臨到不同以往的命運。
然而,以人為力量改變水的流向,並非僅只出現於現代,二水源泉的林先生廟,記載著過往八堡圳開發時的傳說,藉由建造石笱的方式,有時阻擋、有時引流,讓水得以灌溉彰化平原無數的農田,如今水圳依然運作著,而整體社會的產業經濟環境,已有了相當大的改變。
這也顯現在這段旅程的最後一站「集集攔河堰」,在這座阻擋於濁水溪的巨型設施,任何的人事物都顯得十分渺小,數十年的運作之下,不管是淤砂或沖刷所造成的切割效應,都使得眼前的地景變得破碎,甚至有幾分超現實的魔幻感受,也讓我們去思考,我們的土地在這段時間裡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們真的認識濁水溪嗎?這樣的疑惑不斷出現,回到歷史的面向,李應鏜是如何催生西螺大橋的建造?施世榜所創建的八堡圳,如何存在至今日?回到當代的面向,水資源的利用該如何決定?又農業跟工業用水之間,又怎麼取得平衡?在過程中,有很多的不知道,而這些發現,在許多的對話當中,一點一滴拼湊起來,讓我們重新去認識,這條台灣最長的溪流——濁水溪。
這條溪流,有說不完的故事,也值得我們以更多的時間,一起來看見,共同來理解,在貼近的過程裡,找尋到自己和她的關係,也成了我們探尋的意義。
《落濁lo̍h lô》的前期田調計畫,涵蓋的空間範圍從大城鄉台西村,一直到南投縣集集攔河堰,期間也跨越濁水溪的南北岸,我們嘗試去理解在這個流域當中,所存在的產業、歷史、社群,以及這些水最終會流向何方?這條臺灣最長的溪流,與人們的關係又是什麼?
在經過前兩次的田野調查後,最後一次的主導權交由舞者,由他們來挑選觀察地點,再次回到田野現場,隨著抵達現場的時間差異,我們也經歷了完全不同的狀態。在第一站集集攔河堰,這次總算看到水閘門正在放水,即使只有開啟一個水門,就已經是相當龐大的水量,可以想見前陣子颱風來襲時,閘門全開的景況會是什麼模樣。
而提到颱風,六月份的田野過後,我們共同經歷了一個驚人的風災,原本就有預期所見的景象會和先前有差異,但在從集集前往二水時,那樣的景色簡直超乎原本的想像。原本想沿著砂石車走的產業道路,前往先前場勘的地點,結果還沒抵達田調點,就發現前方的路已經整個崩毀,而道路上也散落著許多隨著洪水而來的枯木。
一路往下游走,所見之處都是地貌劇烈改變的模樣,溪床裡出現許多大小石頭、堆積的沙洲、無數的枯木,甚至出海口也堆滿當時被大水沖破的土堤,以及遺留下來的塑膠垃圾。這一切都是我們始料未及的,通常在關注環境變遷的田野調查,都需要長時間去進行觀察,而隨著凱米颱風的出現,僅僅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們竟然目睹了這些變化。
當我們再次來到台西村,拜訪長期紀錄濁水溪流域的攝影家許震唐老師,他與我們分享環境的議題其實就是選擇,並非維持環境恆久的不變就是最好的,而是該去思考如何取得平衡,這也讓我們有了許多反思。到底人與環境的關係,要維持著怎麼樣的距離,才會是讓彼此都能夠持續相互依賴,而不造成永久不可回復的狀態呢?這一路上,我們都不斷地問著自己這樣的問題,可能短時間內無法找到答案,但這樣的過程卻是十分珍貴,也成為《落濁lo̍h lô》這部作品最重要的養分。
《落濁lo̍h lô》這個創作計畫中,最困難的轉折點莫過於理性與感性的平衡,面對濁水溪這條溪流時,種種生活的面貌並陳在我們的眼前,溪水流過其中的產業、歷史、社群,在諸多提問當中,不斷思考自身與她的關係,而這些理性觀察在轉換舞蹈的肢體動作時,需要的卻是更為抽象的情感。
當日演出開場時,許庭瑋拖著一個行李箱出場,裡頭裝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石頭,他仔細地將這些石頭逐一擺放在演出空間當中,不時回過頭仔細調整石頭的位置,然後將某個物件藏在其中,當下腦海裡閃過的畫面,是有次我們在集集攔河堰進行田野調查時的經歷。
那時,我們正巧經過一個已經幾乎被人遺忘的五營廟,裡頭的兵馬已經是東倒西歪,許庭瑋當下幾乎是直覺地開始將兵馬扶正,簡單整理過後,雙手合十拜了幾下。不確定是信仰使然,又或是基於對於萬物神靈的尊重,這兩段時空好像因此被連結起來,或許觀眾也是感受到這樣的凝重,場內靜默無聲。
當三位舞者在黑暗中緩步向前,時而展現力量、時而在前進與後退之間拉扯,這都使人聯想到濁水溪這條溪水的命運,從足以對人類造成絕對威脅的施暴者,逐漸成為被軟禁的受虐者。或許是觀看的位置十分靠近舞者們,在感受上有種坐在濁水溪堤防上,並看著溪水即將潰堤的感覺,衝擊力道強烈,卻又在她們的喘息聲當中感受到無奈之感。
演出過程腦海裡浮現的,是濁水溪床裡出現許多大小石頭、堆積的沙洲、無數的枯木,被大水沖破的土堤,以及遺留下來的塑膠垃圾在溪水當中載浮載沉。而後,又被石頭的敲擊聲帶回場內,訴說著石敢當佇立在濁水溪流域的模樣,在長久的時光裡,既是守護者,亦隨時代流轉而迷惘,對應到舞者的生命感受,相互輝映。
演出期間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舞者們有如激流般想衝破「水門」,在這個環節,好似又再次站在林內分水工的分水口,看著滾滾流水夾帶著泥沙,湧入農田、工廠、民家,人類決定水的命運,而水則在抵抗的過程中無力,只能順應溝渠流往該去的地方。當下心情是激動的,也是矛盾的。
來到作品的尾聲,再次搭配農村武裝青年的音樂,節奏漸緩,最終停留在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結尾,似乎暗示著我們與濁水溪之間依舊存在隔閡。我們尚未真正貼近這條溪流,卻已開始重新看見它,也許這正是我們這一代所面臨的課題——「如何重新看見這片土地」,也為接下來的作品留下伏筆。
《落濁lo̍h lô》演出結束後,我們再次回到員林演藝廳,並且轉換彼此的角色,進行一場演後座談,專訪藝術總監、編舞者許庭瑋及三位舞者温梓筠、蔡佳伶、饒惠珊,幾乎是從頭到尾爬梳了一次創作的歷程,也讓觀眾們可藉此一同感受舞蹈作品背後想呈現的敘事,和大家一起感受田野現場的狀態。
在這次的主創團隊當中,有許多夥伴都是來自彰化,其中也包含了三位舞者,許庭瑋提及這樣的安排,是期待創造更多屬於地方的連結,也從這樣的視角,去看見我們這個世代與土地之間的關係。這樣的概念,也顯現在最終舞蹈的呈現,透過三位舞者講述自己的演出片段,其實就能深深感受到這些意涵。
舞者温梓筠在提及她詮釋濁水溪的方式,是以「使命感」為核心,試圖展現濁水溪既母性又具威脅的雙重性格,就像一位「虎媽媽」孕育土地又常突發暴雨。表演中,她經歷了從壓抑到釋放的肢體表現,動作帶著憤怒和無奈,猶如濁水溪的水流時而奔騰時而平靜,展現溪水的多面性。
舞者饒惠珊則透過土壤和溪水的變換,象徵濁水溪的源起與土地的流轉,以肢體描繪土地所有者面對徵收的無力與抵抗,那片土地如同生命般珍貴,但卻在歷史洪流中逐漸被奪走。舞步傳遞與有權者抗衡的掙扎,卻無法阻止土地的流逝,最終身體倒地,再度融入土地當中。
舞者蔡佳伶則透露,在《落濁lo̍h lô》的排練和演出中,經歷了從懷疑到自我肯定的心路歷程。她起初不愛多說話,總擔心表達可能不被理解,因此選擇沉默。隨著排練的深入,她開始理解到,需要更多地信任自己與舞作的內在連結。在這次演出中,她感受到與以往不同的滿足,因為她發現了自我價值並學會肯定自己的選擇。
在石敢當的段落,她希望透過這個象徵性的形象,傳達對於「守護」的理解與家人之間的連結。石敢當在村落中的象徵意義,讓她思索自身存在的價值以及她對於家人的責任,她希望自己如石敢當般,成為家人身邊的一股力量,支持他們。
在舞作最後的高潮中,由舞者蔡佳伶打破過去對自我的框架,勇敢地帶頭衝出,象徵她已經克服了自我懷疑,釋放出內心的限制。在最後的群舞中,三位舞者化作不同的河流,匯聚成一道壯麗的濁水溪,象徵溪流流向大海,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卻未因此留下定論。
就編舞者許庭瑋的觀點而言,「不忘本」是最重要的核心價值,這樣的自我覺察是他在台東布拉瑞揚舞團時經歷過的深刻體驗,必須知道自己來自於何處、自己是誰。在整體設計上,他選擇360度的舞台佈局,讓觀眾從不同角度去觀看與詮釋每個片段。他認為,濁水溪象徵了多元觀點的集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正如同在溪流周邊的人們。
此外,他藉由穿上灰色西裝,象徵著一種既親近又矛盾的角色,既是觀看者,又是參與者。他的角色隱喻著公務員或開發業者,借此反思人與土地、土地與河流之間的關係。《落濁lo̍h lô》特別著眼於「人與土地」的關係,藉此探討環境與人之間的糾葛,他希望未來《落濁lo̍h lô》也能在多不同樣貌的場所進行演出,讓更多人透過這樣的演出來了解濁水溪的故事。
演出當中的一個片段,舞者不斷往前推進、又被拉回,這樣的動作令人聯想到人類文明的進程,文明並非線性發展,而是進退交錯的過程。這段內容連結到濁水溪流域被人類建設填滿的風景:風機、太陽能板、攔河堰等設施,以及見證颱風來襲時溪流奪回土地的場景。
回顧整個創作歷程時,《落濁lo̍h lô》這支作品不僅是與觀眾互動的媒介,也是我們與這片土地的對話。藉由這次演出,我們可能不只是希望講述濁水溪的故事,而是想邀請觀眾共同思考:對於我們身處的這片土地,我們該如何去親近她並理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