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有一種愛，叫做婁燁與賈宏聲
《蘇州河》電影劇照／IMDb
讀者投稿／若君
今年的坎城影展，婁燁回來了。這次入選「特別展映」單元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婁燁繼《浮城謎事》後、時隔 12 年回歸坎城，而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男人，和 12 年前相同──被媒體冠上「婁燁御用男主」的秦昊。
2009 年兩人首次合作《春風沉醉的夜晚》，婁燁領著秦昊登上坎城影展國際舞台，接著 2012 年《浮城謎事》、2014 年獲 51 屆金馬獎六項大獎的《推拿》、2018 年《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再到今年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婁燁和秦昊這個組合，前前後後已合作 5 次，也難怪秦昊總被稱為婁燁的「繆思」。
然而，曾有另一個男人，被認為是婁燁的一生摯愛。婁燁曾於緬懷文寫下：「當時我希望他成為我所有的影片的男主角。很多朋友都說我已經愛上他了，事實大概是這樣。」他的名字叫做賈宏聲。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IMDb
賈宏聲，一個如今已逐漸被淡忘的名字，在八〇年代末、九〇年代初的中國影壇，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本該如絢爛的恆星般，恆久綻放光芒，最終卻化為稍縱即逝的流星，在天空劃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墜落並消亡──賈宏聲於 2010 年 7 月 5 日傍晚，自北京住宅 14 樓一躍而下，永遠地停留在 43 歲。
許多人知道賈宏聲這個名字，是因為婁燁執導、與周迅合作的《蘇州河》。但其實早在 1992 年的夏天，賈宏聲就主演了婁燁的第一支長片《周末情人》。再往回推至 1989 年，他就於婁燁就讀北京電影學院時拍攝的畢業短片《耳機》擔任主演。
細聊賈宏聲與婁燁的故事之前，得先聊聊賈宏聲這個人。實際上，他在銀幕上大放異彩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年左右，卻足夠讓人懷念。賈宏聲兼具高挑時髦的帥氣外型，與狂妄憂鬱的藝術家氣質，相互融合就是致命的吸引力。1985 年，出生於話劇家庭的賈宏聲考進了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在人才輩出的中戲 85 級裡，除了賈宏聲之外，還有後來享譽國際的影后鞏俐，以及何冰、史可、伍宇娟⋯⋯至今皆活躍於影視圈。
在當時的表演班裡，老師和同學對賈宏聲的評價都是「天生就是演員這塊料」，亮麗的外型與活躍的作風，使他無疑是眾人眼中的明日之星。而賈宏聲也沒有辜負那與生俱來的才華和魅力，一部《銀蛇謀殺案》就讓他走進觀眾視線，是班上最早成名的一位。緊接著《夏日的期待》、《北京，你早》，將賈宏聲捧成初代偶像。演藝路走得順風順水，尚未畢業就已功成名就。
《蘇州河》電影劇照／IMDb
然而，這一切太順了，順得讓他茫然；流於表面、一成不變的角色又太假了，假得令他憤怒。賈宏聲對於表演有著藝術家的偏執，這份偏執可以是他表演路上的助力，卻也可能讓他墮入深淵；這份偏執就像雙刃劍，有時對演員來說，很危險。
由張揚所執導的劇情片《昨天》，以偽紀錄片的拍攝形式，紀錄了一個吸毒者的生活。於片中飾演「主角」的人正是賈宏聲，而吸毒者的角色原型，其實也就是賈宏聲。導演張揚說：「《蜘蛛女之吻》賈宏聲演得非常好，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挺看不上他的，因為他演戲特別事，特別做作，總在那擺造型，一點深度也沒有。」賈宏聲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的笑話，所以當他看到自己演的古裝劇《新梁山伯與祝英台》時，他憤怒地砸爛電視機、踩碎所有影帶，怒吼著：「虛偽！都是假的！」
對真實的偏執，致使賈宏聲在接下話劇《蜘蛛女之吻》時，為求演活同性戀角色以及吸食毒品的狀態，他真的染上了毒癮。1992 年，賈宏聲第一次接觸毒品。從那一刻起，他搭上了一台失速列車──失控、脫軌。
《周末情人》電影劇照／IMDb
1992 年，正是《周末情人》開拍的那年。那是在盛夏的上海，婁燁於緬懷文中回憶：「王昱（副攝影師）說影片的拍攝好像是一個大的 Party，所有的朋友都聚在了一起。大家一起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天。」但在那個難忘的夏天，賈宏聲早已墜落深淵。
賈宏聲在《周末情人》飾演的阿西，因失手殺死了告發他和女友李欣戀情的同學而入獄，出獄後卻發現李欣有了新的情人拉拉。三個人，一場轟轟烈烈的青春愛情，再回首都已成平淡過往。電影裡的賈宏聲，留著在當年成為流行的郭富城髮型，黑 T-shirt 配上合身的黑色高腰牛仔褲，帥氣外表一秒就迷倒萬千少女。婁燁真的懂賈宏聲的魅力，他用攝影機捕捉了賈宏聲的美麗側顏，臉上神情高傲又自負，陰鬱而破碎，就好像拍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又像是預言了他的結局。
炙熱的夏季、虛浮的城市、躁動的青春、夢想難以實現的孤憤、空虛茫然的歲月，在婁燁的手持攝影鏡頭下，以隨性的流動畫面呈現惴惴不安的壓抑氣息。如果《周末情人》是支紀錄片，那它記錄下的，就是當時的賈宏聲的炙熱、虛浮、躁動、孤憤、空虛和迷茫。
《蘇州河》電影劇照／IMDb
《周末情人》一如婁燁的其他作品，審查工作極其不順利，只花四十多天拍攝，審查卻耗時兩年，最終於 1995 年上檔，但只被允許在週末的午夜場進行小規模放映，成了名副其實的「週末情人」。不過這部電影卻是奠定「婁燁風格」的關鍵，也是婁燁和賈宏聲的情誼證明。
《周末情人》後，婁燁著手準備《危情少女》的拍攝，自然又找上賈宏聲。他認為，賈宏聲肯定也認為這本理所當然，「他來了，留著長髮，還是很酷。抽菸很厲害。並且不想改變他的髮型。我說頭髮必須剪，不然就不能參加這部影片的拍攝。我們爭吵，並且非常地不愉快。我們徹夜長談喝酒，但誰也沒有讓步。結果是製片耐安將他送上回北京的火車。」婁燁於回憶文中寫下，兩人在這次爭吵過後斷了聯繫。
那是賈宏聲狀態最糟糕的時期，染上毒癮戒不掉，已三年之久。他將自己放逐到搖滾樂的世界，拒絕社會化，幻想著烏托邦。於紀錄電影《昨天》裡，他說：「我又一次出現了那種感覺，渾身不停地抽搐，忽然回到 93 年的那一天，我的整個身體就像衣服一樣鋪在地上，四周的吵雜聲一下消失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當耳機裡響起第一個音符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世界上最藍的一片天，很純潔，很殘忍，輕輕一下就讓我徹底崩潰了。那一刻起我感覺我是約翰・藍儂（John Lennon）的兒子，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終點，而他們還在毫無目的地東奔西跑，我感覺他們都是白痴。」
《蘇州河》電影劇照／IMDb
九〇年代是中國搖滾樂蓬勃發展的黃金時期，搖滾音樂成為當代年輕人反抗主流意識的出口，也是青年用來撫慰躁動靈魂的解藥。賈宏聲聽唐朝樂隊也聽竇唯，但最愛的還是披頭四（The Beatles），更將約翰・藍儂視為精神偶像。他對父親說：「你不是我父親，我是藍儂的兒子。沒有什麼幻想，因為你是農民。」後來，賈宏聲被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治療，長達半年。
婁燁依然惦念賈宏聲。1998 年，婁燁主動與賈宏聲聯繫，兩人約在他家樓下吃拌麵。賈宏聲從精神病院出來後，狀態似是好轉。而這一次，他們合作了讓兩人的電影生涯走向高峰的經典作品──《蘇州河》，卻也是見證這份情誼的最後一部。婁燁曾表示，當時的他越來越清楚，其實自己像以前一樣忘不了賈宏聲，喜歡他的所有，他的眼神、他的脾氣，甚至是他的幼稚和不講理，所有一切的毛病，都令婁燁著迷。婁燁也確信，賈宏聲深知婁燁喜歡自己。
《蘇州河》以婁燁特有的紀實性手持鏡頭開場，透過攝影師觀點的視角和第一人稱旁白，將故事娓娓道來。而賈宏聲扮演的馬達，在電影第 12 分半左右才登場，這一登場，卻有些不一樣。許多觀眾會疑惑，《蘇州河》的馬達和《周末情人》的阿西是不是同一個人？確實，畫面中的狀態相差甚遠。《周末情人》裡秀氣的臉蛋，到了《蘇州河》變得坑坑窪窪；氣質也大相徑庭，早年的放蕩不羈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走過黃沙漫漫的荒漠，備感滄桑與孤寂。這是一場蛻變，不是脫了殼、浴火重生的蛻變，更像是：脱了一層皮。
《蘇州河》電影劇照／IMDb
然而對婁燁而言，《蘇州河》裡的賈宏聲更迷人了，不像一個演員在表演，而是真實呈現他的內心世界。那些鏡頭裡不加修飾的疤痕，正是他熱烈地、真誠地、坦率地、自由地活過的痕跡，鮮活而美麗。
《蘇州河》像是婁燁刻意捉弄觀眾的一部電影，虛實交錯、真真假假的奇幻情節，其實早在電影開頭就已給了結局──那對年輕戀人的屍體，被警察從水裡托起來──馬達，以及容貌與美美相似的牡丹。婁燁的愛情故事大多悲淒，好巧不巧地，賈宏聲的兩次演繹，皆走向消亡結局。
婁燁於回憶文中寫下：「他就是一個人，有時候迷人，有時候脆弱，有時候迷茫，有時候堅強，有時候憤怒，有時候狂妄，有時候沉淪，有時候無助，有時候絕望。這些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但同時，他也用他的生命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宏大的世界，這是他的真實，也是他的勇敢和優秀。正因如此，他也比我們這些『彎著彎想上天堂』的人來得自由和快樂。」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IMDb
從第一支長片《周末情人》到第二支《危情少女》、第三支《蘇州河》，婁燁想到的第一個人，都是賈宏聲。若不是賈宏聲狀態失控，《危情少女》也本該屬於他。那句「我希望他成為我所有的影片的男主角」，是實話。
兩人約定 40 歲以後再一起拍一部電影。當時的賈宏聲剛過而立之年，距離 40 歲還有一段路程。這不禁讓人懷疑，40 歲後再來拍電影的約定，會不會是婁燁要賈宏聲堅持下去的刻意而為？賈宏聲沒有失信於婁燁，他確實堅持過了不惑之年，但沒能等到下一部電影。
婁燁說，賈宏聲所有的影片，都是他生命的呈現，那是一個真實的人的存在。人活一世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澈底遺忘。賈宏聲或許會被觀眾忘記，但有那麼一個人，一直記得他。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IMDb
後記
拍完《蘇州河》，賈宏聲應導演張揚的邀請，將自己的吸毒生活以偽紀錄片的形式拍成了電影《昨天》，那是在千禧年。此後，他就消失在銀光幕前，僅於 2007 年參與話劇《失明的城市》。大眾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就是 2010 年的那個夏日黃昏。像婁燁說的那樣，去了天堂。
《昨天》的結尾，賈宏聲在北京日壇的「回音牆」邊，一遍又一遍地說：「賈宏聲！堅持住！」傳來的回音似是內心靈魂給他的回應，這聲回應，也綿延至今──於豆瓣小組上有一個名為「賈宏聲！堅持住！」的群組，創建於 2010 年 2 月 28 日，那是賈宏聲選擇不再堅持下去的前幾個月，組長寫著「賈宏聲」。雖無法證實，他是否曾在這裡留下痕跡，但「賈宏聲們」沒有消失，小組多年來依然活躍，時不時就會有人留言：「堅持住。」
賈宏聲成了一種精神象徵，支撐著世界上千千萬萬的賈宏聲，而每一次的呼喚，都使人記得，賈宏聲。
慶幸，不只婁燁一個人記得。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電影劇照／IMDb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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