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機場的組員車上,簡任翔不住望向前方的後照鏡,藉此捕捉身後的影像。
不知怎麼,他莫名介意惹惱那位被臨時抓飛的空服員,他絕非有意要讓朱丹蓉覺得困窘。
一般而言,空勤組員的個性都很活潑隨和,出糗的時候總能自我解嘲,一笑置之。但也有可能礙於工作職級,後輩們不敢忤逆先進公司的學長學姐,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逼迫自己用笑臉迎合前輩的欺凌。
無論如何,他並沒有惡意。要怪只怪他在貨機機隊待了五年,孤獨的飛行,讓他連插科打諢的能力都退化了。
朱丹蓉的怒氣,讓簡任翔覺得自己蠢到爆。
一個出社會沒幾年的女孩,週末一大清早被抓飛全滿的航班,代表這禮拜跟家人朋友的相聚全泡湯,還跟全公司要求最嚴格的特勤組一起出勤、接受全套考核……外加白目副機長暗示她別有居心揩油,難怪她的情緒要大爆發!簡任翔覺得自己被小空服員賞衛生眼,真的只是剛剛好。
怪誰呢?自己不也經歷過相同的歲月嗎?怎麼就沒記住這種苦?他苦笑。
還記得自己剛通過公司培訓,上線擔任資淺副駕駛,動輒得咎,被左座的機長罵得狗血淋頭。
「你的教官是這樣教你的嗎?」
第一次掛上First Officer的頭銜進入駕駛艙,卻被正機長嫌棄,把飛航文件摔向自己的座位。那種屈辱感,至今讓他忘不了。
資淺的駕駛員沒有選擇的權利。在公司的頭幾年,簡任翔被分發到貨機機隊,隨時得應付公司打來的調班電話。班表一變更,在外站待十天半個月,是機師的家常便飯。
有次,簡任翔在印度差點待滿一整個月,每天三餐都是咖哩飯的結果,他覺得自己連呼出的氣息都有咖哩味。
他實在受不了,打了一通貴森森的越洋電話回到公司飛航員派遣課詢問。
「報到中心,我是FO簡任翔,請問我的接駁班表出來了嗎?我在加爾各答到底還要待多久?」
「你在加爾各答?真的?我們排班時忘記你還在那裡耶。」排班的年輕女課員,用無辜的語調驚呼。
簡任翔聞之氣結。
「快想辦法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下個月要訂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他幾乎對話筒用吼的。
「好啦,別氣。下個月你的特休我絕對讓你如願。你再等五天,我們剛好有台貨機到加爾各答,你PNC回來吧。」(註1)
那班貨機並沒有降落加爾各答,而是轉到孟買。
害得簡任翔一接到報到中心的通知,立刻拉著登機箱衝到火車站,趕搭上長程火車,。在顛簸的車廂裡搖晃十多個小時,終於趕上回台灣的貨機。
那一次幸好趕上久違的航班,讓他的訂婚典禮順利進行。
不過接下來許許多多不能預測的班表變動,卻完全改變他的人生。
與被抓飛的空服員產生嫌隙,讓簡任翔的思緒飄向過往。直到組員車行駛至機場外圍,視野出現跑道上滑行的飛機尾翼,才把他的思緒帶回。
下意識,他又望向前方的後照鏡。
臨時被抓飛,朱丹蓉在專機特勤組並沒有認識的人。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組員車的最後排,再次拿出手機,撥打男朋友的電話。
『您的電話將轉往語音信箱……』朱丹蓉輕輕按下終止鍵,內心的惆悵卻無法即刻終止。
她的眼眉難掩失落,淡淡的憂傷浮現臉龐。跟在簡報室裡被簡任翔激怒後,劍拔弩張的嗔容,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你都不會想我嗎?明明要遠行的是我,為何是我放不下你?而你卻總是不在意?她在心底詰問那個讓自己放不下的人。
眺望著機場跑道上、越行越快的飛行器,隆隆的加速聲透過車窗,震動每一個人的耳膜。
一道銀色的弧線,從地面延伸至穹蒼。
巨大的鐵鳥奮力加速,脫離了地心引力的牽絆,航向未知。
她蹙著眉,輕嘆一口氣。悵然若失地把手機放回皮包,卻沒留意它從側邊滑至座墊。
組員車到達機場航廈。空服員們依序下車,從車底行李艙撈出自己的登機箱。
簡任翔展現紳士風度,協助大家領取登機箱。
男性空服員吳俊男,身為鳳凰航空的門面,身材高挑、面容俊秀不在話下。
他淘氣活潑的個性,用力散播歡樂,彷彿逗大家開心才是他的正職。
吳俊男故意湊到簡任翔身旁,把頭靠在他肩上。
「翔哥你好體貼唷!」
「滾。」簡任翔不悅地揚起單側眉毛,口氣冷酷。
專機特勤組大家似乎都習慣這種鬧劇橋段,當吳俊男誇張地呈現被罵的楚楚可憐,其他女空服員笑得花枝亂顫。
「別鬧了,給客人看見成何體統?大家拿了自己的登機箱,就趕快通關。今天全滿,沒有時間窮蘑菇。」座艙長周美玉像趕羊群一樣,催促著組員們進航廈。
正機長張天宇笑著拖著自己的Rimowa,與周美玉並駕齊驅。
「妳是座艙長,又不是他們的媽。別管太多,放輕鬆點。」
「哼!我那群了不起是幼稚園;而你,你是青少年!你最難管,而且你在駕駛艙,我又不能管、也管不著。」
「妳也可以管我啊,等我離開駕駛艙。」張天宇把臉皮加厚加寬不加價。
「沒空,你當我吃飽太閒嗎?」
鳳凰航空數一數二的兩位老人家,一路鬥嘴走進航廈自動門。
朱丹蓉是最後一個下車的空服員,簡任翔早已拿著她的行李,在車下等她。
當朱丹蓉伸手接過自己的登機箱,簡任翔低沈有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際響起。
「剛才如果在言語上冒犯了妳,請妳原諒,。」
朱丹蓉心裡還有氣,但一抬頭望見簡任翔誠懇的眼神,一臉擔心就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原本世故冷峻的的臉似乎稚嫩了幾歲,讓她頓時心軟,卻又不想輕饒他。
「同事間說說笑笑,原本沒什麼。但你要覺得我貪圖總機長的招待,你就大錯特錯!我雖然是空服員,薪水比機師少,但是自己吃飯的錢我還能夠自己付。人的職位有高低,但是骨氣我可不缺!我不想被別人說成貪圖享受的女生。」
兩人四目相對,沈默的尷尬瞬間飆高。
「對不起,我真的是無心的。」簡任翔對自己的不經意、帶給她不舒服的感覺,再次獻上歉意。
朱丹蓉輕咬下唇,「反正打完考核我就會離開。我只是公司底層的普通空服員,而且黑到無法翻身的那種,以後應該很難再一起飛。機長你不需要降尊紆貴應付我,跟你原來的組員維持原有的相處模式就好。」
說完,朱丹蓉就快步跟上前面的隊伍。
真是個脾氣倔強的女孩!她直來直往的脾氣,在權威至上、凡事要求員工服從的鳳凰航空,怎麼能夠不得罪人?簡任翔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在心裡嘀咕著。
但是朱丹蓉說得沒錯。自從簡任翔回到客機機隊,發現每次在外站留駐,機長請全組吃飯幾乎是約定成俗的規則。有時候選擇請客的館子不慎,還會被資深的空服員譏笑寒酸。
這樣的花費與承擔,對剛入行的機師也構成不小的壓力。
如果出勤時,能常常與朱丹蓉這樣獨立、又自重的組員合作,工作起來一定愉快!
可惜她不是專機特勤組的固定成員,簡任翔感到有些許遺憾。
「機長請留步!有組員掉東西在車上。」
組員車的駕駛,氣急敗壞追上簡任翔,交給他一台手機。
「掉在最後一排座位上,請轉交給小姐,不然一台也好多錢,這一趟就白飛啦!」駕駛員超好心。
「最後一排嗎?我想我知道這是誰的手機,我會轉交給她。謝謝您!」簡任翔露出微笑。
「那就好!這些女孩子賺錢超辛苦,要是我的女兒這麼早出門上班,我會心疼啊。拜託你嘍,機長。」
「不客氣。」簡任翔向組員車駕駛微微欠身,隨即加快步伐前往出境大廳。
(試讀章節結束)
註1.
PNC(Position Crew)或ACM (Additional Crew Member) :航空業班表上出現這類英文簡寫代表員工在服勤這段航班,需穿著「便服」偽裝成乘客做在艙內,做為組員調度之用途。